(三)《礼运》的思想特征与成书年代
根据以上所论,《礼运》之所以是一篇奇特的作品,其“大同”说之所以在思想史上不断引起争议,就在于它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与战国中前期的禅让思潮密切相关。由于文献失传,这一曾影响广泛的思潮逐渐被人们遗忘,而以后的儒家学者又调整了其政治理想,故使《礼运》“大同”说显得“来历不明”,因无法与后世儒家的主张相协调而备受质疑。例如,《礼运》从禅让看待历史,故以尧舜等上古禅让之世为“大同”,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世袭之世为“小康”,二者适成对比,故其眼中的历史是断裂、退化的。而以后儒家学者由于不再强调禅让与世袭的差别,而是突出王霸之辨,认为王道、仁政是由“尧以之传之舜,舜以之传之禹,禹以之传之汤,汤以之传之文武周公”(韩愈《原道》),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恰恰成为王道政治的代表,原来“断裂”的历史重新得到连续、统一。由于儒家历史观前后这种变化,《礼运》将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归于“小康”,在后人眼里便显得不可理解。所以不断有学者主张,《礼运》可能存在着错简,应将“小康”一段“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二十六字,移至“大同”一段“不必为己”之下,“是故谋闭而不兴”之上,这样才能文意通顺。[128]岂不知《礼运》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小康”,正是其时代特征的反映,若人为地改为“大同”,反而掩盖了历史的真相。又例如,《礼运》由于突出禅让,故提出“人不独亲其亲”和货“不必藏于己”,而随着禅让实践的失败,儒家学者不再执着于乌托邦理想,而是从修身、齐家、治民之产等切实可及的事务入手,逐步实现王道理想。由于政治理念的这种变化,《礼运》的“人不独亲其亲”和货“不必藏于己”便不容易被理解,甚至被怀疑为墨家或道家的思想。岂不知儒学发展史上也曾存在过一个更激进、更具理想主义的时代,《礼运》的上述言论只有从这一时代中去寻找答案,若简单地将其“著作权”转让他人,反而混淆了事实的真相。
《礼运》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是对已逝去的禅让思潮的理论总结,也是对未来社会的规划和展望。所以有关礼的论述占了全文的一大半篇幅,这一部分内容也颇具特色,有助于我们对其作者和年代作出进一步判断。《礼运》提出:“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可见其谈礼,一是讲形上根据,二是讲人之情,而这两个方面也是密切相关的。在《礼运》看来,礼本来就是满足“情”的需要而产生的: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
礼在字源上是指古代祭祀鬼神的礼节仪式。《说文》:“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而《礼运》更强调的是礼用来满足神灵的感性需要。在古人看来,鬼神、先祖与活着的人一样,有着情感、生理的需要,因此“饮食”便成为祭祀者和被祭者首先关注的问题。古代物质条件简陋,人们简单地用火烧了黍米和肉来吃,在地上挖坑蓄水用手捧着喝,抟土做鼓槌和鼓来敲,仍然可以向鬼神表达敬意。当时没有宫室,人们冬天居住在洞穴里,夏天居住在搭起的巢穴里。不会用火熟食,茹毛饮血。没有丝麻,用羽毛和兽皮遮身。后来有圣人出来,教人利用火,铸造器用,营造台榭、宫室,并发明种种熟食的方法,“以炮,以燔,以亨,以炙”;煮染丝麻织成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因此,礼的产生并非偶然的事件,而是文明的积累和成果,是贯穿于整个生活的有机形式。但是礼“治人之情”,并非是对“情”的简单否定,更不是放纵情欲,而是效法天地的运行,呈现出秩序性与和谐性来。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其居人也曰养,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礼记·礼运》)
“大一”亦作“太一”,是指天地未判之前的宇宙本体,也即是道。[129]孔颍达疏曰:“大一者,谓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极大曰天,未分曰一,其气极大而未分,故曰大一也。”郭店竹简《老子》丙篇后有《太一生水》一篇,提到“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太一生水·第1简》)。在“太一”与“天地”之间加入了水,提出了“水反辅太一”的思想,是当时一种较为独特的宇宙论。有学者指出,太一与老子的道存在密切联系,是战国时期道家学者着力阐发的概念。[130]《礼运》提出太一,可能就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是利用道家的形上学为礼寻找根据。在其看来,太一生成万物乃是一和谐、有序的过程,人也是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但天地的运行是自然、“无心”的,而人生天地之间,能够自觉地取法天道,“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体现出目的性和能动性来,“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真可谓天地无心,而以人为心。而圣人着力倡导的礼义正是取法天道,以“治人之情”的结果:“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大同”的乌托邦是破灭了,但通过礼,依然可以实现“天下一家”的社会理想:“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
从《礼运》的内容以及有关礼的论述来看,它与历史上的子游氏之儒有一定联系,其作者可能是子游学派的不知名学者。[131]这是因为,首先,《礼运》托名子游与孔子的问答,而托名者显然应该是子游的弟子或与其有一定关系的人。值得注意的是,《礼运》直呼子游之名“言偃”,而不称其字,与《论语》等书体例不符,这说明,它似乎不应是出于子游(约前506—前445年)弟子之手,而应是子游学派后期学者所为。
其次,孔门后学中子游比较重视礼,对礼有独特的理解,《礼运》有关礼的论述,应该就是对其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据《论语》,子游反对子夏弟子只注重“洒扫应对进退”的做法,认为是“末”,而他自己更重视“本”(《论语·子张》)。从他的有关论述来看,他所理解的“本”应该就是指礼化民易俗,平治天下的功能和作用: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子游用礼乐教化武城之民,正是其重视礼之“本”的反映。《礼运》篇反复强调礼的作用是“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显然是与此一致的。子游还十分关注情的问题,是孔门的“性情”之儒。《礼记·檀弓下》记载了他的一段话:“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子游认为,礼是出于情的需要,是情的节文。这与《礼运》礼“顺人情之大窦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的说法,显然存在前后连续的关系。
还有,郭店竹简中有《性自命出》一篇,据学者研究,应为子游氏儒的作品。[132]如果将二者做一比较,就可以发现其思想有许多可沟通之处,如二者都重视性和情,《性自命出》提出“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好恶,性也”,又认为“情生于性”;《礼运》则提出“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二者思想基本是一致的。又比如二者都重视礼,重视礼对情的塑造、培养,《性自命出》提出“礼作于情,或兴之也”,“始者近情,终者近义”,认为一方面礼的制作要符合情,另一方面情的表达又要符合义;《礼运》则提出“礼之初,始诸饮食”,又主张“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与前者思想十分相近。
此外,《礼运》中有关阴阳五行的内容,也有助于我们对其年代作出进一步判断。我们知道,阴阳与五行本属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它们在彼此独立的状态下,各自经过了长期的发展过程,最终才走到了一起。由于古人认为四时的推移是阴阳流行的结果,故五行说要与阴阳说合流,往往选择时令作为结合点。白奚先生曾以《管子》一书为例,对阴阳五行的合流进行了考察。据他的研究,《管子》中论及阴阳五行合流的文章可分为两组:一组以《幼官》《四时》为代表,采用了“播五行于四时”的做法,用五行配东南中西北五方,又用四时配东南西北四方。另一组以《五行》为代表,它用五行等分一岁之日,从四时的每一时里扣下若干天留给中央土,将一年分成五个七十二日,配以木火土金水五行。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力图将阴阳和五行有机地结合起来。[133]可以看到,《礼运》与《幼官》等篇一样,都是采用的“播五行于四时”的方法:
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
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
白奚认为,《幼官》等篇应是齐宣王、湣王时期一批佚名的齐人稷下学者所作。《礼运》有与其相同的阴阳五行说,年代也应与其相近。齐宣王、湣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19年至前284年,这与前面我们关于《礼运》年代的判断基本是一致的。
前面说过,一些学者出于重建孔孟“道统”的需要,往往将《礼运》“大同”归于孔子[134],认为孔子传道于子游,故《礼运》成于子游(或其弟子)之手,建构出孔子——子游——子思——孟子的道统谱系,从康有为、孙中山、郭沫若一直到今天的一些学者,无不持这一看法。而这一新“道统”的建立,显然是要在儒家内部重新发现一个民主政治的源头,从而为维新改良、民主革命乃至呼唤民主改革寻找理论根据,可谓用心良苦,诚意可嘉。但从我们前面的考察来看,孔子虽然对禅让持肯定态度,但在其生活的时代,禅让作为一种社会思潮还没有出现。虽然儒学史上的确存在过一个宣讲禅让、“大同”的时期,但那并非仅仅是孔子倡导的结果,更主要的乃是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使然。当时宣传禅让的也不只有孔门一家,其他如墨家、早期法家、纵横家等也都参与其中。儒家内部讲禅让的也不只有子游氏一派,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子羔、子思等派也有类似的主张。更重要的,《礼运》不是对禅让、“大同”的礼赞,而是为其唱出的一曲挽歌。《礼运》的真正意义不在于其提出的“大同”理想,而在于“大同”理想遭到暂时挫折、失败后,不是消极悲观,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而是根据时世的变化对理想作出重新选择和调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与张力,以及所表现出的通达、乐观、务实精神。这既是《礼运》时代特征的反映,也是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今天,对《礼运》一种更符合其历史原意的解读。
[1]林乐昌在2000年1月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郭店楚简与历史文化座谈会”上发言,又见韩旭晖:《郭店楚简与早期儒家思想研究的新拓展》,载《孔子研究》,2000(5)。
[2]蒙培元:《〈性自命出〉的思想特征及其与思孟学派的关系》,见《儒家思孟学派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22~23页。
[3](宋)朱熹:《大学章句》引,见《四书集注》,3页。
[4]又名《明道先生改正大学》,见《河南程氏经说》卷五,《二程集》第4册,1126~1128页。
[5]朱熹《大学或问》有朱熹答某人问,云“无他左验”,并云“或出于古昔先民之言也,故疑之而不敢质”。
[6]李学勤:《郭店简与〈礼记〉》,载《中国哲学史》,1998(4)。
[7](清)陈澧:《东塾读书记》,转引自张心澂:《伪书通考》上册,444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8]见(清)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引,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02册,经部;见[日]武内义雄:《两戴记考》,[日]内藤虎次郎等著,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上册,195页,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
[9]杨宽:《我国古代大学的特点及其起源》,见《古史新探》,197~217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
[10]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卷》,270页。
[11]胡止归:《〈大学〉之著作年代及其与〈中庸〉之思想同异比较研究》(上),载《大陆杂志》(台湾),第26卷9期,1963。
[12]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卷》,270页。
[13]参见邢文:《论郭店〈老子〉与今本〈老子〉不属一系——楚简〈太一生水〉及其简义》,见《中国哲学》第20辑。郭沂:《从郭店楚简〈老子〉看老子其人其书》,载《哲学研究》,1998(7)。丁四新:《略论郭店简本〈老子〉甲乙丙三组的历时性差异》,载《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2)。
[14]参见第五章第二节“郭店竹简与《中庸》”。
[15]郭沂:《〈大学〉新论》,见郑家栋、叶海烟主编:《新儒家评论》第2辑,128~157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
[16](清)崔述:《〈大学〉非曾子所作》,见《崔东壁遗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7]李学勤:《从简帛佚籍〈五行〉谈到〈大学〉》,载《孔子研究》,1998(3)。
[18]任铭善:《礼记目录后案》,90页,济南,齐鲁书社,1982。
[19]陈荣捷:《初期儒家》,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湾),第47本,1976。
[20]李学勤先生最早注意到这一点。参见所著《郭店楚简与儒家经籍》,见《中国哲学》第20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