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连城掏出手机,瞪着闪烁的屏幕一脸烦恼;看在老靳眼里,却无比的羡慕:有人给他打手机呢。能经常接到手机的,都是重要的人。而且看那手机的成色,半新的,也许有点旧——但老靳看不出来。他不认识机型,但既然是这个人用的,必定是好的。
他也曾有过手机的,儿子追逐流行的牺牲品,淘汰下来给他的。他在身上挂着,却总没有人打给他。唯一可能的人选,也更喜欢不花钱的单位电话,拨过来命令他下班路上买二斤菠菜,回家后再数落他这一捆是全世界最不新鲜的。在盼了一个月,一次也没响过后,那老旧的东西就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喂……哦,是你啊……学术交流会?我记得的,我记得的,之前答应过,不会忘记的。前两天,我以前在国外的同事还来电话提醒我呢。呵,这次又能看见他们了……什么?把我们的房间安排到一起?那会不会很麻烦呀?啊?房间已经定了?这次不是到会场再分吗?哦,房间号,你等会儿,我记一下……”
靳连城四下寻觅着,身子也转过来,手往小几上拍摸。老靳赶忙把自己兜口别着的水笔扽下来,毕恭毕敬双手捧上去。靳连城愣了一下,这时刚看见他,略一点头,顺手接过。他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拔开笔帽前,一只手先顺着笔杆用力捋了几下。这动作不假思索,应是习惯性的本能反应,却真真刺痛了老靳的眼:这是……嫌脏吗?
“你说……3011,好。”他在资料边缘空白处写下这些数字,笔划一段黑一段白若断若续。他皱起眉,用力甩甩手腕,一笔笔重新描画,把老靳闹了个大红脸——好像,只有他觉得这批的笔好用。
“行,我记住了……获奖感言?我知道,我会准备的。其实,都是那么早以前的老论文了,这次也给个奖,也真是的……下一次的评审委员,这,以后再说吧。你知道,我最近刚接了一个新项目,精力实在是不太够……嗯,那好,等会上见了面再详谈。就这样吧,再见!”
一个国际范围的学术交流会……一个听起来就很高大的奖项……
手机还没稍微凉下来,另一个电话又打了进来。
“喂……啊,是,我是。你是?哦,齐先生你好。……李编辑病了?那祝他早日康复……当然,那当然。既然他的工作由你接手,我的那本书,自然也拜托了。合作愉快。是,我知道大概进度,上次听说已经排版了……一幅图不清楚?哪幅?编号4233,”记下来,“第4部分第2章第3节第3幅图,噢,是那一幅啊,我能想起来。那个图,清晰度应该是蛮高的,这样吧,我重新给你发一次,你再排排看,好吧?地址就不用给了,出版社的邮箱我知道……没什么,你别这么客气……那好,我也没有别的事了,再见!”
一本正在出版的专著……
好像要挑战靳连城的忍耐极限,电话接二连三:
“喂……所长啊。”旁听的老靳显然处于魂飞天外的异常状态,这伟大的头衔都没令他肃然起敬,“现在?我在所里呢。啊,是,我适应良好,这里的一切都很不错,大家都对我挺热情,搭档更是没说的,老同学了,一起做事也不是头一回……饮食也还习惯,我们在国外也吃中餐,没染上西方人的毛病……天气,还好,虽然有点干冷,但毕竟在这里长大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靳连城第一次是不耐,第二次是厌恶,第三次已无力生出任何激烈情绪,只剩下疲惫,现在纯属勉强支应,但所长的关怀,显然无微不至、巨细靡遗,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上班嘛……”到这里略略沉吟起来,似乎他之前没觉得这是个问题,经人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这还真是个问题,“怎么说呢?确实不是很方便……我家在郊区,离这里实在不近。车让儿子开走了,我也想过再买一辆,我妻子看上一款,但那是店里最后一台,似乎有点瑕疵,不是很中意。其实就算买了,恐怕也没什么作用。这些天我试过很多交通工具,包括出租车,可是,几年没回来,我真想不到国内堵车这么厉害。现在就算早起,也会有一大段时间浪费在路上……”靳连城的声音不再清清冷冷、不卑不亢,浪费时间这件事最能令他痛苦。于是所长马上解除了他的痛苦,“什么?所里能给我一套房子?”
房子?一套房子?
“不不不,其实不用给我,只要能提供我暂时落脚就行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到底是哪套房子?
“门牌1404,”顺手写下,“没事,我没那么多讲究,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别,千万别,不能为了我去和那些已经定好的人调换,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
“既然这样,那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再考虑一下……”
你不用考虑了!!!
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到了尽头,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崩碎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高速飞溅的尖利碎片茬得额头、眼睛甚至指尖都抽搐地疼。身上的毛孔全张开了,汗毛竖起来,从里到外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知难受还是舒服。他眼珠瞪凸着,闭不拢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却控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许他害怕惊扰的,正是自己。他蠕动般轻轻挪移着身子,手鬼使神差地伸向他一直觉得奇怪的雕像,微触到后一把攥死,冲着那个在眼前不住晃动的头颅,狠狠地砸了下去。
弓着背,瞪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像湿了皮毛的老鼠一样全身发着抖,第一次发出与别人平时说话同音量、对他而言却相当于喊叫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抢我的房子?那是我的房子!我儿子结婚用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