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晴仍呆呆地坐着,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袁和平抬手搂了搂普晴的肩膀,开玩笑似的说:“时间不早了,快睡吧。你老胡思乱想,到时候真弄出精神病了。”
普晴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嘟哝了一句:“你先睡吧,明天你还得上班。”
袁和平仔细地看了普晴一会儿,普晴偏过脸回避着袁和平。袁和平从床头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普晴:“好了,小晴,别哭了,你这是自己吓自己呢。”
普晴接过纸巾,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转过脸看着袁和平,勉强笑了笑,说:“我没事儿了,大概真的做噩梦吧。”
袁和平试探地说:“那接着睡吧?”
普晴点点头,躺了下来,袁和平也躺好,关掉台灯。袁和平的呼吸声就渐渐粗重了一些,看来是睡着了。而普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窗户。窗户上拉着窗帘,外面比室内稍亮一些,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在窗户上映出淡淡的光影。
那个夜晚普晴再也没有睡着,并且接下来,普晴以一种认真决绝的态度开始思考一个决定。她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回忆自己三十多岁的生命,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交错沉浸在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中。这些回忆的中心内容都很相似,那就是反复比较着幸福和不幸的巨大差别。普晴发现自己的生活经历中,自从有了丈夫袁和平以后,生活的味道多么不同啊,那种幸福宁静的滋味别人怎么能够领会!
也许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对丈夫的这种爱情。普晴被自己这种念头感动得热泪盈眶。是的,想想自己的同事李老师家就知道了,那种充满暴力的婚姻给一个女人的生活带来什么呢?还有些家庭,即使一对男女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没有分开,可夫妻间除了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外,就是没完没了的纷争口角,没有女人所向往的柔情蜜意,有的只是对婚姻无边的倦怠以及习惯成自然的无奈接纳,普晴自己的父母正是这样的婚姻典型。她和哥哥从小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对家的眷恋实在只是因为对母亲的感情。
而普晴和丈夫的婚姻,就完全不同了。普晴毫不怀疑自己对袁和平的爱,以及袁和平对她的感情。无论是初恋时光,还是婚后生活,即使在生了孩子以后的这些年里,普晴一直感觉到生活中爱情的存在。丈夫宽厚、体贴、善解人意,他几乎从未和普晴发生激烈的争吵,两人之间偶尔的争执,也总是由于双方主动的退让而平息了对方的火气。虽然丈夫嘴上并不说什么对婚姻生活的满足,可普晴知道,丈夫对她为这个家庭所做的奉献和牺牲是心怀感激的。是的,普晴爱自己的丈夫,为了他的幸福,普晴可以把自己身上每一滴水分榨干,全部用来滋润丈夫的生活,只要他能从普晴的行为中体验到爱和幸福,普晴即使枯萎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可现在不行了,普晴想。现在她不知出现了什么问题,原来平静安宁的小家庭因为她而屡屡发生意外,越是到了现在,情况变得越是严重。不仅伤害了普晴自己,更重要的是开始伤害到丈夫和女儿的生活甚至生命。这种状况对普晴来说,无异于被一种可怕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着,在用尖刀一下一下地刺向她所爱的人,眼看着鲜血淋淋地淌了一地,却无法终止这样令人惊恐的行为。
如果这样下去,普晴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她只能想到这里便被迫停了下来,因为觉得继续想象下去会让自己疯狂。普晴无限悲哀,也许自己的幸福只能终结于此了。无法再为自己所爱的人奉献,成为他们的拖累和包袱,甚至对他们的生活和生命产生了威胁性,这样的生命,普晴怎么能够容忍呢?
普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的身体里肯定出了某种问题。以前普晴还想过要去脑科医院检查身体,即使是她最害怕的精神疾病也愿意加以治疗。但现在普晴不愿意这么做了,她想到如果真是确诊得了某种精神疾病,即使经过治疗有了好转,也难以保证以后完全恢复健康。而如果并没有检查出什么病症,但生活中的异常之举继续下去,普晴该怎么办呢?
想到最后,普晴告诉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袁和平,离开女儿,离开那个让她无比爱恋无比牵挂的幸福家庭。
在做出最绝望的选择之前,普晴还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余地。她决定要向丈夫提出离婚,暂时把月月交给丈夫抚养。如果自己的状况有一天能够得到改善,而袁和平仍然没有忘记她、愿意重新接纳她的话,普晴还可以有机会回到从前的幸福家庭中。假如她真的如自己所料,再也没有好转的希望,那么能够得知丈夫和女儿脱离痛苦和包袱,过上新的生活,普晴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值得的,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把一切都反反复复想清楚以后,普晴正式和丈夫进行了一次郑重的交谈。
“和平,我已经想好了,请你相信,我现在是清醒而且认真的。”普晴目不转睛地看着袁和平的脸,努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痛楚,清晰地说:“和平,我们离婚吧。”
袁和平笑了,像是以为普晴在开玩笑,或是头脑又发昏了。他若无其事地对普晴说:“你瞧你,又来了。”
普晴提高了声音,认真地说:“和平,你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了,我没跟你开玩笑,而且我的意识也很正常。我考虑了几天,已经彻底想好了。咱们俩必须离婚。”
袁和平仔细观察着普晴的表情,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态,有点儿张口结舌地问道:“小晴,好好的,你这是怎么啦?”
“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普晴忽然感到心里那种真实的悲哀,无法再看着丈夫的眼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我这种状况,怎么可能算是好好的?好了,和平,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最好的前途,就是咱们俩离婚。离婚以后,家里的财产我都不要了,月月暂时由你来带,你要辛苦几年了。我已经打电话咨询过办协议离婚的手续,你抽个时间,咱们尽快把这事儿办了吧。”
袁和平低下了头,普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宽厚的肩头似乎在微微抖动,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抽痛,好想伸出手去把那个低垂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可普晴控制住了,丈夫会难过,她心里当然清楚。可普晴却不能因此而变得软弱,因为一时的心软,带给丈夫的将可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好一会儿,袁和平抬起头,眼睛里隐隐浮动着泪光,脸上那种忧伤的神情令普晴心里发颤。袁和平慢慢地问普晴:“小晴,你这么做,我怎么可能答应呢?”
普晴偏过脸,忍着巨大的悲哀说:“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已经考虑好了。你要是体谅我的苦心,就别再犹豫,我们尽快把事情办完。”
“不行,我不同意。”袁和平态度坚决地说,“你这种情况跟我分手,我怎么可能放心呢?你家人怎么可能放心呢?”
然而普晴的态度比袁和平更坚决:“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跟其他任何人无关。”她逼着自己把话说得冷淡一些,以免丈夫产生更多的留恋之情,“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你也了解我的性格,如果我真正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没办法逼我改变的。”
袁和平贴近普晴,张开手臂想要抱住普晴:“小晴……”
普晴努力把身子闪开,她害怕自己被袁和平的温情淹没,会失去内心的勇气:“别这样,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变了。”
因为挣扎,普晴险些从凳子上滑下来,袁和平忙紧张地抱住她,痛心地叫了一声:“小晴,你是不是疯了?你想怎么样啊?”
普晴忽然之间忍耐不住了,哭声从她的胸腔里冲出来,悲伤化成眼泪,带着她全部的爱和留恋,从眼睛里泉水般涌出来。普晴哭泣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袁和平,脸贴在袁和平的脸上,心里痛楚地叫着:“和平,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然而普晴发出的声音却是:“我们离婚吧!”
3
傍晚普克回到父母家,母亲还没有回来,只有父亲在厨房做饭。月月一个人趴在一张小凳子上画画,一边画嘴里一边嘟哝着什么。普克走到月月身边时,月月仍然专心地画着自己的画,并不抬头看普克。普克低下头,惊讶地看到月月正画的那张纸上,大部分白色的纸面都被黑笔涂满,只在不多的部分无序地留下一些空白,黑白相衬,格外刺眼。
普克蹲下身,看着那张奇怪的画,用请教的语气问月月:“月月,你在画什么呢?”
月月这才抬起头看了普克一眼,因为几天相处下来,她对这个警察舅舅已经比较熟悉了,不再有畏惧感。因此此时看到普克蹲在身边,月月很熟络地对普克说:“真笨,这么简单的画你都看不出来?”
普克又看看那张画,黑色是整张画的底色,间或是一些空白。仔细看看,那些空白也有着细小的区别,有些是纸张原本的白色,有些又用笔淡淡涂上一层,显得略为暗淡。在其中一块留白处,隐隐画着一只像眼睛的东西。
普克在心里猜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画上画的是什么东酉,不禁为自己想象力的匮乏而有几分惭愧。他老老实实地对月月承认:“舅舅真的很笨,没看出是什么东西。月月告诉舅舅好吗?”
月月头也不抬,继续往白纸上涂没涂完的黑色,嘴里说:“我画的是晚上,是我快死的时候做的梦呀。”
普克心里暗暗一惊,不知为什么,月月用如此认真的态度说出这句话,令普克感到十分不安。他看看月月,月月稚嫩的小脸上是十分专注的表情,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因为凝神于手中的工作,整个人的神态显得有些早熟。
普克又仔细研究着那幅画,这时发现月月的解释颇有道理。也许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成人是不同的,他们在描绘这个世界时,用的是一种更浪漫的、不受约束的心态。成人的刻板和拘泥,在孩子的眼睛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