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认真地上下打量普晴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安慰她:“好了,今天都对劲儿啦。”
普晴重重在月月脸上亲了一下,这才急忙带着女儿出门。到了楼下车棚,推出那辆电瓶助力车,把孩子抱到后座上坐好,然后自己骑上车,先将女儿送到幼儿园,又匆匆忙忙赶到自己的学校。正是酷暑天气,普晴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满脸是汗,好在今天没出什么差错,该带的东西都带了。接下来的时间,普晴按部就班地忙碌,一切工作都难得的顺利。
有时候普晴脑子里念头一闪,有几分欣慰:可能还是和平说得对,我其实没什么毛病,就是太粗心了。只要经常提醒自己多加注意,生活不是很正常吗?
这样想着,普晴被打击了将近半年的信心,忽然又恢复了几分。同时她心里暗暗生出对丈夫的感激,如果不是和平一直耐心温柔地对待她,就算她生理上并没有太严重的问题,说不定心理上会先垮掉。
下午给学生上完最后一节课,普晴疲倦地抱着一摞作业本回到办公室。大办公室里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对面办公桌的李老师还在,手里拿着笔正低头给学生批改作业。
普晴和李老师招呼了一声,在自己桌前坐下,却听到对面李老师压抑的啜泣声。普晴仔细一看,惊讶地看见李老师正在默默掉眼泪,忙关切地问:“李老师,出什么事啦?”
李老师被普晴发现了秘密,索性扔下手中的笔,趴到桌子上,像个小姑娘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普晴不由为李老师担心,但李老师这样哭着不说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无忧虑地望着她,时不时劝慰几句。因为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普晴的劝慰只能是空泛无力的。
好一会儿,李老师的哭声渐渐停息了,只剩无声的抽噎。她起身用纸巾擦干眼睛,低头看着桌面上的作业本,沉默片刻,低声说:“普老师,我想离婚。”
普晴很吃惊:“为什么?你跟爱人吵架了?”
问这句话时,普晴心里有点儿不平静。李老师和普晴年龄相当,性格比普晴内向些。她爱人是本市一所高校的副教授,两人都是知识分子,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家庭。平时李老师虽然话不太多,但老师们偶尔在办公室闲聊时,还是能听出她对自己家庭是比较满意的。
可现在听了普晴的问话,李老师脸上泪痕未干,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吵架了,但我想离婚,却不只是因为这次吵架。”
“唉,李老师,”普晴试着小心地劝慰道,“两口子吵吵架也是正常现象,就算有什么误会,大家解释解释,弄清楚就好了,可别意气用事。”
李老师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把长袖衫的袖子使劲儿往上一卷,红着眼睛对普晴嚷:“你看看我是不是意气用事!”
李老师白净的胳膊上部,有几块很显眼的紫色瘀痕。难怪这么热的天,她好像不怕热似的,穿着件长袖衬衣。等普晴看过了,李老师又放下袖子,声音变得很漠然。
“你要是看到我身上的伤,就知道我为什么想离了。还记得上个月我请了一个星期病假的事吗?”她语气淡淡地说,“他打起人来,专门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下手,以免人家看到一个大学副教授会虐待老婆。但那次实在是没控制住,把我的脸打伤了,我只好请假在家躲着,连医院都不敢去。”
普晴有些震惊,她几乎想象不出李老师身上会发生这种事,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儿我编它干什么?”李老师的眼圈又红了,恨恨地说,“难道我自己就不要脸面?结婚第二年,孩子一出生他就开始这么对我,要不是我太要面子,怎么可能跟他一起过这么多年!”
“天哪。”普晴喃喃地说,“我真不敢相信生活里会有这样的事儿。李老师,这种家庭不是太可怕了吗?你怎么能忍受那么多年的呢?”
李老师沉默片刻,收拾起桌上的学生作业,说:“以前我总盼着有一天他良心发现……我觉得儿子太无辜了,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庭。你也有孩子,应该能想象出我的感受。可现在看来,我是犯了一相情愿的错误。再这么下去,别说孩子得不到幸福,说不定过不多久他妈妈的命就没了。”
“可平时聊天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普晴一脸难过的表情。
李老师冷笑了一下,说:“所以说千万别轻信表面现象,要知道,生活中很多看起来美好的事情,其实都是用来掩盖真实情况的假象。你忙吧,我先走了。我得去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说完,李老师带着自己的包往办公室外走去。普晴怔怔地坐在桌前,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李老师又掉转回头,告诉普晴:“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刚才你上课的时候,你爱人打电话来,说他今晚单位有应酬,没办法去接孩子,让我告诉你去幼儿园接一下。”
普晴从李老师带给她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看看表,叫起来:“哎呀,糟了,这么晚,孩子该等得急死了。”
说着,普晴有点儿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作业本收收拢,拎起包跟李老师一前一后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她骑上助力车直奔幼儿园去接孩子。不出她所料,幼儿园早就放学了,平时挤在园门口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们一个都看不见。普晴停好车子,冲进幼儿园的院子里,老远就看到月月坐在中班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小手撑着下巴,一副孤零零的样子,看到妈妈来了,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对着妈妈笑。月月班上的小朋友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位老师留下来等月月的家长来接她。此时普晴来了,老师脸上原本流露出的不悦表情收了起来,让普晴把孩子接走,并叮嘱着下次别太迟来接孩子。
普晴对月月的老师连连道歉,然后领着月月走出幼儿园的大门。一路上她歉疚地问:“宝贝,爸爸妈妈都没来接你,有没有着急?有没有生妈妈的气呀?”
月月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懂事儿地安慰普晴:“没事儿,这算什么呀,我都五岁啦,又不是小屁孩儿,老要粘着爸爸妈妈。”
普晴被月月故作成熟的可爱模样逗乐了,弯腰在女儿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词呀?谁教你说什么小屁孩儿的?”
“晨晨每次都叫我小屁孩儿!”月月向妈妈告状,“他还说只有上了大班儿才不是小屁孩儿。”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普晴的电瓶助力车前,普晴插上车钥匙,把孩子抱到后座上,然后自己骑上车,发动了马达,骑车回家。月月坐在后座上,两手抱着普晴的腰,嘴里还不停地跟普晴聊天。
“妈妈,今天不是说爸爸来接我回家的吗?”月月细嫩的童声从普晴身后飘过来,混在城市下班高峰的噪声里,有些听不太清。
普晴的助力车夹杂在拥挤的慢车道里,随着自行车流缓缓向前行进。她担心月月在后座上的安全,边骑着车边偏过脸,大声嘱咐月月:“月月,抱紧妈妈,别在座位上乱扭乱动啊。”
“知道——”月月拉长声音答应,然后自得其乐地大声唱起一首儿歌来。
虽然一路很嘈杂,普晴听到身后飘来女儿断断续续的歌声,心里觉得甜蜜而满足。一路都没有遇到红灯,骑过一段干道旁的慢车道,快到普晴家所住的小区了,前面有一个每次接孩子必然经过的大下坡,普晴又叮嘱了月月一次,然后车就开始朝坡下滑去。
忽然之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普晴心底升起。那是一种普晴已经开始熟悉的感觉,是一种对某种危险的预警。仿佛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对普晴呼喊着什么,这声音焦虑紧张,令普晴极度不安,但她却又无法清晰地捕捉到其中的内容。普晴一阵心慌,神思瞬间开始恍惚,眼前的大坡突然间像是变得更陡,车轮疾速转动发出“刷刷”的声音,她连忙轻捏车闸,车速稍稍减慢了一些。
风在耳边刮得呼呼响,月月在普晴身后又兴奋又害怕,大叫起来:“妈妈,咱们要飞起来啦!”
前方车道上有两人并排骑着自行车,可能是把车闸捏得很紧的缘故,速度明显没有普晴的车快。普晴眼看着自己的车越来越接近前面的自行车,有点儿慌乱地捏紧车闸,却听到一种轻微的断裂声,车速丝毫未减。她不由惊叫了一声,感觉到手中的车闸松松的没有力量,像是失去了刹车的作用似的。她又一连声地惊叫起来,拼命捏闸,然而手中的车闸完全没有作用,车子越来越快地向前冲去。
一瞬间,普晴大脑一片空白。她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要完了,只想到身后的月月。助力车已经非常接近前面的自行车了,普晴迫不得已准备把车向左拐到最接近快车道的地方,绕过那两辆并行的自行车,然而繁忙的快车道上,机动车一辆接一辆地擦身而过。在这个危急的瞬间,普晴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判断,她的车龙头向右一拐,几乎在飞离车子的同时,本能地反手去抱住女儿。
在强大的碰撞和剧痛中,普晴觉得喉头涌起一股甜液,眼睛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