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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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的第一天晚上,普克和母亲谈了很久的话。这些年他们之间都没有过这样的交谈,当普克对母亲讲述几年来自己的生活时,看到母亲眼睛里明显的温柔和隐约的忧虑。
“妈,这几年我都没回家看您,您会不会怪我?”普克有些愧疚地问。
母亲微笑着摇头:“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不必为这个挂心。”
“小晴……”普克略一迟疑,看着母亲的眼睛说下去,“小晴最近好吗?”
母亲也看着普克,目光里隐隐有探询的意味:“你觉得呢?”
母亲真是太了解自己了,普克想。本来他不想在回家后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心里的隐忧对母亲坦露,以免影响到母亲的心情。但母亲一句意味深长的问话和那个探询的眼神,一下子就让普克明白,他实在不必对母亲做这样的隐瞒。
普克坦白承认:“我觉得她的状况很不好。”
母亲不置可否,只是追问儿子道:“怎么个不好法儿?”
普克回忆着白天一家人相聚的场面,慢慢地说:“从外表上看,明显很憔悴,跟四年前我见她时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好像都老了十岁。不过最让我担心的是……”
说到这儿,普克没有把握地停下来看着母亲。
“你说吧,不管你感觉怎么样,跟妈说说。”母亲平静地催促普克。
“我拿不太准……她的眼神很散,虽然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和我说话,但总是不由自主去看其他人,而且目光不固定。我想我们的见面还是让她心里觉得高兴,可是,好像又另外有种情绪藏在她脑子里,影响了她的精神。”普克皱着眉头说着,握住母亲的手,“妈,您最了解咱们家两个孩子。我跟小晴从小养成的习惯,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都会正视着对方的眼睛,今天见小晴的状态,跟她以前真的太不一样了。那种神情,好像恍恍惚惚地,像做梦还没做醒似的。”
母亲有些悲伤地看着普克,深藏的忧虑终于倾泻而出:“小克,你说中妈的心事儿了。这段日子,我真为小晴担心。”
“妈,您告诉我,小晴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生病了吗?”
“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了。”母亲叹了口气,在说下面的话之前,她回头看了看卧室,卧室门关着,里面传出父亲酒后熟睡的鼾声,“这次你就是不主动回来,我也准备给你写封信,让你回来看看了。你不知道,前阵子,小晴家出了件大事儿,差点儿弄出人命来。”
“真的?怎么你们都没告诉我?”普克有些焦急地问。
“唉,你爸爸是什么情况,你心里清楚。除了喝酒就是找茬吵架,家里什么事情也不能跟他商量。”的确,这也正是普克多年来总是避免回家的真实原因。母亲了解丈夫比了解儿女的程度更深,她无法改变丈夫,只得接受儿子不愿回家的现实。现在儿子终于回家了,她可以把藏在心头的困扰说出来,“我已经有好一阵子都在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可我担心你工作紧张,再说也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情况自己发生好转……小克,现在看来已经不能这么期望了。如果再不想办法解决,我担心还会出更严重的事情。”
普克此时反而镇静下来,他认真地看着母亲的眼睛:“妈,别担心,您慢慢说,真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母亲点点头:“你回来,我就放心了。今天你刚回来,大家都不好跟你多说什么。其实要不是我拦着,你爸肯定要当众唠叨出来的。半个多月前,因为小晴粗心大意,家里煤气泄漏,和平和月月都煤气中毒,尤其是月月,差点儿就把小命丢了。抢救了一整天才算活过来,幸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普克皱起眉头:“怎么会这样?小晴的性格我了解,她一向很细心,怎么会是她粗心大意?”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连她自己都承认了,我还能说什么。星期天一大早,和平和月月还睡着,小晴自己出去想买菜。可你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她出门买菜,居然忘记换出门衣服,只穿了件不像样子的睡裙就跑出去了。要不是路上有人提醒,她可能会一直跑到菜场去的。就这么着,急急忙忙跑回家的时候,又把钱包和家里钥匙都弄丢了。结果还没进家门,就看到急救车到她家救人。月月煤气中毒比较厉害,和平呢,人也快不行了,但在昏迷之前,还硬撑着给邻居家打了个电话,然后爬到家门口把门打开。亏得他这么做了,后来急救车才算及时把他们送到医院。要不然,两人的命说不定能不能保住呢。”
“煤气怎么会泄漏呢?”普克问母亲。
“小晴忘了自己在烧开水,跑出去买菜,结果水溢出来把火弄灭了。”
普克没有马上说话,思索了一下,说:“这种事听起来好像挺常见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儿奇怪,要是我犯这样的错误很好理解,但小晴从小到大都是非常仔细的,很少会出现这种类似的事情呀。”
母亲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她这半年里,经常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简直像哪根神经搭错了。你爸都不知讲过她多少次了,她自己也承认错了,但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会出那些错儿,过不了两天,差不多的事情又来了。”
普克奇怪地问:“怎么会这样呢?妈,您跟我说说她都做了些什么反常的事儿?”
“像那个星期天早上,除了烧着水又出去买菜,身上还穿着睡裙,而且跑回家时又把钱包钥匙给丢了。这么一天就是三件事儿。另外,比如她第二天在学校有课,头天晚上和平还提醒她呢,可第二天她又忘了去上课,连当天是星期几都弄不清。这种事儿出现过好几次,学校领导都在会上点她的名儿了。还有,有几次半夜三更自己跑到家门口,坐在外面睡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要么是和平起床了以后发现的,要么是邻居出门时发现的。”
母亲不无忧虑地说着,普克听了,对这些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可他没有打断母亲,听她继续说下去:“还有呢,有时候她跟和平说好要买什么东西,出门时还说要买这样呢,回来带的可是另外不相干的一样。有时候自己的钱包找不着了,后来发现原来是塞到和平的包里了,有时候却又把和平的东西装到自己包里。平时她跟和平谁下班早谁做饭,好多次她做的菜一家人都没法儿吃,因为她把味精当成盐搁菜里了。再有,倒垃圾的时候把家里有用的东西当垃圾倒了,回头又满世界找,等想起来,又后悔得要命。有两回跟和平两人带月月去公园玩,又差点儿把月月给弄丢了……唉呀,你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普克的眉头紧紧皱起,沉思片刻,问:“妈,我听您说的这些,好像都是因为小晴现在记性特别差,是不是?”
母亲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她这个年龄,身体好好的没什么毛病,记性再差也不该差到这个程度吧。再说有些事儿,也不光是记性差就会出错的。像她有时候本来在**睡得好好的,可半夜三更了却自己悄悄跑出去,然后还坐在家门口睡着了,这种事儿跟记性差没什么关系吧?”
普克也觉得十分不解:“是啊,这种现象,倒好像是梦游的症状。妈,我跟小晴一起长大,以前没听说过她有梦游的毛病,您知道她有吗?”
“哪儿有啊,从来没有!”母亲断然回答,“从小她的身体就比你的还结实,很少得病。而且小晴跟你不太一样,不像你那样什么事都想得特别深,钻到里面就出不来,她虽然也不活泼,但心事不重,睡眠一直都很好。难得听她说起头天晚上睡觉做了什么梦的。怎么到了三十五岁了,好好的开始梦游了?”
普克听母亲说得很坚决,凭他对妹妹的了解,这话应该是有道理的。可母亲所说的妹妹这些举动,的确又不是十分健康的表现。想到这里,普克又问:“妈,妹妹这种情况会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她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身体?”
“检查过好几次了,包括脑部CT和脑电图什么的都做过,查不出什么问题。不过……”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不过也有医生听了这些情况,建议她去脑科医院做全面检查,怀疑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虽然普克的性格决定他向来遇事不惊,但听了母亲这句意义明白的话,他还是不由自主在心里哆嗦了一下:“您是说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