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帮助过我。”
“救过你的命?”
“是的。”
“所以你很感激他,对吗?”
“是的。”
“你还知道蒋蝙蝠曾经和孙飞虎在同一个‘五七干校’里呆过,对吗?”
赵梦龙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做回答。
“怎么,又拒绝回答?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害怕我的问题。对吧?我问你的都是事实嘛。那好,我再问你,你知道蒋蝙蝠喜欢画蝙蝠,对吗?”
“是的。”
“他画的蝙蝠,样子很怪,对吗?”
“是的。”赵梦龙觉得自己很被动,仿佛在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样。他很想停下来思考一下,但是对方根本不给他时间。
“你也会画那种蝙蝠,对吗?”
赵梦龙意识到了前面的危险,他一咬牙,决定不再回答了,便用抗拒的目光直视着那个检察官。
检察官似乎也从赵梦龙的神态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宽容地笑了笑,说:“怎么,你打算顽抗到底吗?我劝告你一句:那只有死路一条。”
检察官坐下之后,审判长问辩护律师有没有问题。赵梦龙把目光投向年轻的辩护律师,后者只是简单地向法官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任何问题。赵梦龙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一直担心这个年轻的白面书生在审判中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现在看来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他本来也没对辩护律师抱太大的希望。他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形式。
接下来,审判长便让公诉方出示起诉证据。于是,那个年轻的检察官站起身来,一份一份地宣读着公诉方的证据。由于证人和鉴定人都没有出庭,所以这一段审判程序显得既枯燥又乏味。但是赵梦龙听得很仔细,他觉得必须自己来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辩护律师身上。
检察官首先宣读了两份证人证言,第一份是五云仙宾馆姓沈的女服务员的证言。她证明赵梦龙在孙飞虎生病期间曾经去过孙飞虎住的203房间,还证明在孙飞虎死后,赵梦龙曾经和李艳梅夜晚外出,半夜才回到宾馆。第二份是供销社女售货员的证言。她证明在孙飞虎得病的第二天下午,先是有一个男子到供销社打听有什么农药,然后有一个姑娘来买走了一包呋喃丹。随后,检察官又出示了公安局组织女售货员对赵梦龙进行辨认的结果,证明赵梦龙就是那个曾经去供销社打听有什么农药的男子。
然后,检察官又宣读了几份鉴定结论。第一份是法医的尸体检验报告,证明孙飞虎背部和头部的摔伤不足以致死,其真正的死亡原因是呋喃丹中毒。第二份是毒物化验报告,证明在孙飞虎的房间里提取的感冒胶囊中的物质是呋喃丹。第三份是笔迹鉴定结论,证明作为本案书证的那六张蝙蝠画与赵梦龙所画的作为比对样本的蝙蝠具有相同的书写习惯特征,因此那六张蝙蝠也都是赵梦龙所画。第四份是指纹鉴定结论,证明那感冒胶囊上显现出来的一小块指纹印是赵梦龙的左手食指所留。
在公诉方每次提出证据之后,审判长都问辩护方对证据有什么意见或问题。每一次,辩护律师都简单地站起身来说没有问题。后来,赵梦龙实在沉不住气了,只好自己上阵。他对那个指纹鉴定结论提出了疑问。他说在本案调查的初期,侦查人员就说从感冒胶囊上提取到了作案人留下的手印,而且声称要提取他们几个嫌疑人的指纹样本进行比对。但是后来警察并没有提取他们的指纹样本,而且一直也没有人再向他们提起那手印的事情,所以他们几个人当时都认为警方根本没有从感冒胶囊上提取到手印,那不过是警察诈他们的口供。后来他被逮捕了,警察例行公事提取了他的指纹样本。但是在那段时间的审讯中,警察仍然没有提过感冒胶囊上的手印。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如果警察确实从感冒胶囊上提取到了作案人的手印,那就绝不会在那么长的时间内都不提取他们这些嫌疑人的指纹样本进行比对。如果警察手中确实掌握了那么重要的指纹证据,那就肯定会在审讯他的过程中使用,至少会用暗示的方法迫使他认罪呀。但是,一直到他被移送检察院,准备起诉,他才突然听说有了什么指纹鉴定结论。因此,他怀疑那个手印的来源有问题。
检察官对这个问题解释说,从感冒胶囊上提取手印的难度很大。开始,省公安厅的技术人员用了很多方法,但是都没有成功,没有显现出来。后来,他们又请了外省市的指纹专家来帮忙,才成功地提取到了一枚面积很小的手印,然后进行了鉴定。侦查人员最初的说法是不是在“诈”嫌疑人的口供,公诉人不得而知。但是,即使那种做法中有些“诈”的因素,那也是侦查谋略的问题,无可厚非。至于后来的指纹鉴定,从方法到手续都是健全的,是符合法律规定的。这一切都有指纹鉴定书中的记述为证。
赵梦龙用求援的目光看了一眼辩护律师,但是对方似乎正在专心地看着桌子上的什么文件。赵梦龙的心中不禁升起了对那个年轻律师的怨恨,不过他此时也无话可说。
最后,检察官还宣读了有关部门提供的调查材料,证明赵梦龙在“**”期间曾经与蒋蝙蝠共同关押在新疆的一个劳改场所,而且蒋蝙蝠曾经救过赵梦龙的命,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等等。
公诉方举证结束之后,审判长让辩护方出示证据。赵梦龙把目光投向年轻的辩护律师,后者又是简单地向法官摆了摆手,表示没有证据。旁听席上传来一阵**,而赵梦龙则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接下来是法庭的书记员对公诉方提交的证据进行登记等程序性活动。审判长和那个女助手低声交谈着什么,后面的旁听席上也传出一阵阵窃窃私语。法庭里的气氛不那么庄重了,赵梦龙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一些,他觉得这审判比连讲四个小时的课还令人疲惫。
赵梦龙看了看那位年轻的辩护律师,又看了看那个年长的检察官。他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一个初出茅庐,一个经验丰富。他的脸颊上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这时,他又想起了刚才检察官向他提出的关于蒋蝙蝠和孙飞虎关系的问题。他觉得那个问题确实让他感到非常难以回答。他闭上了眼睛,然而,他的眼前却又浮现出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夜晚——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赵梦龙坐在那间小屋的床边上,看着面黄肌瘦的蒋蝙蝠。他已经照顾蒋蝙蝠好几天了。蒋蝙蝠病了,经常处于半昏迷状态。
赵梦龙的心里很难过。通过这些年的共同生活,他坚信蒋蝙蝠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都不会丧失共产党员信念的好人。他认为自己也是个好人,但是比蒋蝙蝠略逊一筹。他很佩服蒋蝙蝠这样的人,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而且意志格外坚强。但是蒋蝙蝠毕竟老了,身体被折磨坏了。他知道,这个老人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劳改农场的人都这么认为,医生也这么说。他真担心蒋蝙蝠的心脏会在这昏迷中突然停止跳动。
蒋蝙蝠终于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赵梦龙连忙探过身子,双手握着蒋蝙蝠那支骨瘦如柴、青筋暴露的右手,问道:“蒋大爷,你喝水吗?”
蒋蝙蝠摇了摇头,用迟钝的目光看着赵梦龙,慢慢地说道:“我知道,我该走了,该去见马克思了。但是我不知道马克思愿不愿意见我这个已经被开除出共产党的人啊。不能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去死,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蒋蝙蝠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又睁开眼睛说了下去:“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它们已经在我心中埋藏了许多年。我不能把它们带到坟墓里去。第一件事情,是关于那家伙的,你还记得吧?他是让我给干掉的。”
“是吗?您怎么干的?”虽然赵梦龙心中早有这种猜测,但是此时仍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天下午,我故意在屋里等着他。我知道他经常溜回来,偷懒儿。我把一张‘大团结’卷成细卷儿,塞在后墙的一个砖缝里。我见他回来了,就蹲在墙边儿,用一个小树枝儿捅那个砖缝。他看见了,就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这里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他看出那是钱,就把我推开,自己蹲在地上往外抠。我回身拿起事前准备好的铁锤,照准他后脑就是一下。他连声都没吭就倒下了。我把他从后窗户顺了出去,埋在我事前挖好的土坑里。我把他的一些像样的东西也埋了进去。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唯一一件违法的事情。但是我并不后悔。”蒋蝙蝠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蒋大爷,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赵梦龙知道蒋蝙蝠是为了他才干掉那家伙的。
“你太善良,我怕你知道了会睡不着觉。”蒋蝙蝠又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情嘛,你曾经问过我,究竟是什么人陷害的我,把我送到了这里。过去我一直不愿意说,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不想把问题留在你的心里。而且,你这个人太善良,容易把别人想得太好。也许,我的那段经历对你以后的生活会有好处。当然,陷害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别有用心的坏蛋。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不是他们。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我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年轻人。”
然后,蒋蝙蝠断断续续地给赵梦龙讲了他的另外一个“忘年交”朋友,一个和赵梦龙的年龄和经历都差不多的人。那个人本来也是个好青年,就是骨头软了一点儿,而且禁不住**,在关键时刻卑鄙地出卖了自己的朋友……
赵梦龙在听了蒋蝙蝠的故事之后,问蒋蝙蝠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蒋蝙蝠说叫孙飞虎。
赵梦龙愣了一下,说他认识这个人,他们曾经是大学同学,也曾经是好朋友。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跟孙飞虎有些合不来,而且他怀疑孙飞虎干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他没想到孙飞虎还干出了这种恩将仇报、陷害好人的事情。于是,他在心底立下誓言,他要替蒋蝙蝠报仇……
法官宣布休庭的声音打断了赵梦龙的回忆。他睁开眼睛,看着已经站起身来准备退庭的法官,他的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两名法警不容分说就把他押出了法庭。
第一天的审判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