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飞虎一直在那间小屋里坐了一天,没有人给他送饭,也没有人让他去吃饭,只让他去上了一次厕所,当然是有人“陪”着。他想,如果就这样让他一直待下去,倒也不错,省得他面对根本无法做出的抉择。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天黑之后,沈青来了。她一进门就问道:“孙飞虎,你想好了吗?”
孙飞虎低着头说:“我想好了,我愿意跟蒋师傅划清界限,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什么反革命言行。虽然我们俩住一个屋子,还经常一起下棋,但是他心里想什么,从来也不跟我说。我们俩充其量也就是个棋友。”
“小孙同志,我知道你的工作表现不错。”沈青换了个话题,语气也挺和缓,“但是你要注意提高自己的阶级斗争觉悟。年轻人嘛,要敢于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儿上锻炼自己。我知道你希望提前回北京。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也知道,提前回北京是有条件的。我想,如果你揭发检举了蒋蝙蝠,在这次清理审查运动中有立功表现,组织上就可以考虑提前让你回去。如果你知情不举,那你不仅回不去,还要以包庇反革命论罪。你还很年轻,很有革命前途。你可要想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噢!”
孙飞虎沉默不语了。
“小孙同志,你也写了入党申请书,这可正是党组织考验你的时刻啊!”沈青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回忆一下,蒋蝙蝠有没有对你讲过什么对党不满的话,或者为阶级敌人翻案的话?他不一定直截了当这么说,也可能是拐弯抹角说的嘛。”
孙飞虎忽然想起了蒋师傅对他讲过的关于蝙蝠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沈青,犹犹豫豫地说:“他说过蝙蝠的好话,我不知道这和阶级斗争有没有关系。”
“他怎么说的?”沈青精神焕发。
孙飞虎便讲了一遍那天蒋师傅对他说的关于蝙蝠的话。沈青听完之后,兴奋地说:“这很说明问题嘛。看来蒋蝙蝠当初改名字就是别有用心的。从表面上看,他说蒋介石是蝙蝠,好像他是在骂蒋介石,但是他心里实际上是在赞美蒋介石,因为他说蝙蝠心地善良,专门为民除害。蒋介石为民除害?那么共产党、毛主席呢?这不是公开反对共产党,攻击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嘛!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蒋蝙蝠!”
孙飞虎被沈青的这一番话说愣了。他一时也闹不清楚蒋师傅讲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接下来,他就稀里糊涂地按照沈青的口述,写了一份证言,说蒋蝙蝠公开借蝙蝠之名吹捧蒋介石,说蒋介石心地善良,为民除害,等等。
后来,蒋师傅就因为这句话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了个无期徒刑,押送到新疆的劳改场,监督改造。
蒋师傅被公开宣判的那一天,孙飞虎躲了出去。他不敢面对蒋师傅,不敢面对蒋师傅那双不大但目光犀利的眼睛。他一个人跑到那个曾经埋葬了一棵酸枣树的大沙丘下面,痛哭了一场……
敲门声把孙飞虎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有些心慌意乱地爬起来,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是赵梦龙等人。他们是来看望病人的。进屋后,众人安慰了孙飞虎一番,问他吃了什么药,让他安心养病。大家都说等他病好之后再一起去爬山。
众人走后,孙飞虎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纸条,看着那个线条熟悉的蝙蝠。毫无疑问,这是蒋师傅画的。但是,这张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孙飞虎就被批准回北京工作了。后来,他的工作几经变动,从北京调到南方,又从南方调回北京。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的那些经历。然而,那件事情却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使他一想起来就会感到愧疚和恐惧。
“**”结束之后,他曾经心惊胆战了一段时间,因为他担心蒋师傅会官复原职。于是,他悄悄地到处打听蒋师傅的下落。后来他听说蒋师傅已经死在新疆的劳改场了,他才放下了心。诚然,他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但是他已不再提心吊胆了。他认为那件事情已经真正地过去了。
然而,这么多年之后,他已经几乎把那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蝙蝠”却又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是什么人又把那个“蝙蝠”带回来了呢?难道蒋师傅并没有死吗?难道是蒋师傅又找到他了吗?这不太可能。即使他当年听到的消息是假的,那么蒋师傅今年也该有七十岁的高龄了,他还能做这种事情吗?或者是那个沈青?因为知道那件事情的就只有她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件事情对她来说也同样不光彩呀!再说,她也应该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了。难道她临死还想抓个垫背的吗?这些年来,孙飞虎一直没有去打听沈青的情况。他不想去,也不敢去。但此时他却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疏忽了,忘记应该知己知彼,以防后患。但是,沈青是怎么找到他的呢?此时沈青又在什么地方呢?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个女服务员。对了,她也姓沈啊!难道她和沈青有什么关系吗?那也不一定,这世界上姓沈的人很多嘛……
孙飞虎带着这些乱糟糟的思绪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孙飞虎刚睁开眼睛,就听见有人敲门。来者正是服务员沈小姐。她是来送开水和打扫卫生的。孙飞虎坐起来,靠在床头上,默默地看着这个女服务员。他觉得,这个小姐脸上的微笑不太自然,有些怪怪的。但是他又猜不透那微笑后面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孙飞虎的心更加不安起来。他认为自己不能被动地等候那隐藏在暗处的危险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应该了解敌情,主动防御。思考了一阵之后,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沈小姐,你在这家宾馆工作多久啦?”
“没有多久,才几个月啦。”沈小姐停住手里的活儿,看了孙飞虎一眼。
“你的家是在本地吗?”孙飞虎又问道。
“是呀。”沈小姐微笑着反问了一句,“孙先生,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哦,没什么,随便问问。”孙飞虎支吾了一句,想了想,又说:“哦,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山区的姑娘嘛。”
“是吗?山区的姑娘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好像都应该晒得比较黑嘛。”
“是吗?那大概是因为我母亲就比较白吧。”
“你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