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道:“先生如不相信,我不妨把家父的慈善与和蔼的证据取出来。”说着,就起身去翻书橱中的东西。康卜森忙向他摇了摇手,晓霞没有看见。
我倒不禁奇怪起来,觉得晓霞的说话,很是不伦不类。慈善与和蔼,怎么也有证据?有证据的慈善与和蔼,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会儿晓霞取过一叠报纸,我一瞧,却是近几年的本埠各报。暗想他所说慈善与和蔼的证据,就在这一叠报纸中么?难道报上曾评过露卿这人,很慈善很和蔼么?然而露卿并没一些声望。不是晓霞说在银行里办事,我还不晓得是在银行界呢。那么,一个无名小卒,如何配得在报上评论?我当下不由好奇心起,注视着晓霞。
只见晓霞指着报上的一节广告道:“先生,这是水灾义赈会的志谢广告。家父曾捐助十元。”说罢,又取过另一张,指着道:“这是贫儿院的志谢,家父曾捐助五元。”一连取了好几张,给康卜森看。什么施乐局、贞节堂、贫儿院,都有露卿的捐款,但都在十元以内。我方始明白,原来他说的慈善证据,就是指的这些捐款。
晓霞又道:“先生别以为这些数目太小,其实家父每月所入,不过五六十元,不比那些豪商大贾,动辄几千几百。家父却是个贫寒之士,宁可自己节俭,凡是来请捐助的,无不勉尽绵薄,就可见家父的心肠慈善了。至于性情和蔼,虽拿不出什么证据,但一问左右邻人和与家父往来的友人,也不难知道。”
康卜森只点点头,没有回答,而所吸的雪茄已尽。又从烟匣里取出一支,却又给了我一支,并给了晓霞一支,彼此燃起火来。我见康卜森的面色甚是沉着,不住地吸烟,知道他正在苦思案情。我却有些不耐,加以我脑中此时又十分昏瞀,实在坐立不安。便独自走出书室,暗想康卜森曾对吉孚说,已有一部分明白,不知他所明白的,是案中的哪一部分。我观察他的神情态度,他对于此案,似乎并没丝毫把握,和我一样的处于五里雾中。而晓霞却尽管啰啰唆唆的拿那些广告来扰乱人的思绪,丝毫无裨案事,未免太无意识了。我在室外闲步了一会,康卜森又似乎在那里和晓霞讨论。我想此时的讨论,总不见得有什么明白解决,可以使凶案破露,所以没有进去。我立在庭中,向对面厢屋中望去,忽见吉孚和一个女人谈话,量必也是讨论此案,便慢慢地走过去,却不便冒昧走近。
吉孚一眼瞧见我,忙招呼道:“纪克先生,贵友康先生……”
我乘势走到吉孚身边,说道:“敝友此时正和晓霞在书室中研究,尚没发表什么意见。请问这妇人是谁?”
吉孚道:“就是洪家的女仆。”
我听说是女仆,不禁引起注意。因晓霞的母亲,曾说是女仆首先发现凶案的,于是向她注视了一会。这女仆已将五十岁的人,乡村装束,面麻而胖,并没一些奸猾的气象,瞧去还有些臃肿不灵。女仆见我注视着她,似乎不好意思起来,立刻走了开去。
吉孚忽道:“纪先生,我觉得这件案子,很是奇秘。一时不容易将真相揭露。试思凶人竟敢在天色已亮时开枪行凶,而又能不留痕迹,从容逃遁。他的胆力和镇静,就很令人咋舌。那么,他逃遁后,还不是鸿飞冥冥?更不肯丢下一些破绽了。”
我道:“是啊,他敢在天已亮时行凶,大约是利用下雾的机会,易于逃遁。我以为凶手和露卿,一定有什么深仇宿恨,所以才势不两立。不但鄙见如此,便是敝友康卜森,也有这样的诘问。而晓霞却力辩没有人仇视他父亲,这是很可研究的。”
吉孚忽而凝了一凝神道:“仇人么……也许凶手和露卿是仇人,旁人不得而知罢了。”
我道:“最可笑的,晓霞把许多旧报上各慈善机关对露卿捐款的志谢广告取出来给我们看,证明他父亲是个慈善家。其实露卿已这么老,安知现在的慈善行为,不是少年时一种忏悔的表示呢?”
吉孚道:“着啊着啊,你这话真是有阅历之谈。譬如有一种口口声声嚷着忏悔的人,并不是有生以来,不曾踏过情场一次,乃是由情场失败而聊以**。或者露卿少时,曾做过什么不名誉的事,也未可知。我去年才和他同居,他的生平历史,我并不清楚。现在我有一句话要问,晓霞曾和贵友谈及我么?”
我见他这一个问句很是鹘突,晓霞又谈及你做什么,不禁暗暗诧异,即答道:“没有谈及你。”吉孚好像安然了许多。我觉得和他说话,了无助益,便略一点首,回身到书室中来。
谁知我才跨进书室,忽见康卜森连连颔首,似乎猛然憬悟一般自语道:“唔……”我未免莫名其妙。再一瞧,晓霞的母亲也坐在里面,不知何时进来的。暗想康卜森莫非已有头绪么?
康卜森见了我,起身说道:“纪克,我已没话可问,就回寓吧。”当下就和我出了书室,走到门外,晓霞又再三感谢。
康卜森忽向我道:“纪克,你此刻且先回寓,我还要到劳合路去有事。”
我诧异道:“你到劳合路去做什么?”
我诧问时,康卜森已雇好了一辆车子,跳上车说道:“你别问,我停会儿就回寓,再把原因告诉你。”又嘱晓霞道:“此时切勿多言。”
晓霞点点头,康卜森便命车夫飞奔而去。我只得别了晓霞,也雇了一辆车回寓。
我们自业侦探以来,探的案子,已不下五六十件,从不曾有这次沉闷,全寻不着一点头绪。我胡思乱想了一会,不禁想出个疑问来:露卿之死,是否被外人所击?如系外人,那么,凶手怎么竟不留一些痕迹,手脚如此干净?再从家庭方面着想,又没有可疑之处。因晓霞这人并不似奸狡者流,一望而知是一位诚实少年。便是他母亲和女仆,也都不像行凶之人。恐怕那女仆,连手枪这样东西,还没有寓过目。况且又有一个人和她同居,更有许多障碍。那么照此看来,究竟露卿死于何人之手,原因是什么,全不明白,实在令人焦闷。我脑中这般盘旋着,又联想到吉孚,觉得他问我的那句话,未免鹘突。他的用意,无非想摆脱嫌疑。其实越思摆脱,越引人注意,这又何必?如果自己行事不苟,就无须贼怕。既经康卜森担任探凶,决不得使无辜的人受累之理,未免胆太小了。既而又想,尸体发现在园里,园外就是荒僻的地方。或者凶人真个未进园内,在园外开枪狙击,也在意中。那园之垣墙,本不很高,很有遥击的可能。果然如此,自然容易逃遁,留不下一些破绽了。但那时虽是天色才亮,总不致没一个行人。我们怎么不到园外去察勘一下,查询附近的居民,可曾瞧见一个形迹可疑之人。这一着,康卜森未免疏忽了。我想起康卜森,思绪便得了一个焦点,集中于康卜森之身。康卜森为什么要到劳合路去,他到劳合路是不是为了此案,也没向我说明,很是莫名其妙。还有一层,杀人这种勾当,最妙在夜半人静的时候。此案却等到天亮才下毒手,可算独创一格。我越想越入迷惘,只好不想,把思潮勉强遏抑下去,专候康卜森回来,便有分晓。
我若是尽管这样的推测,徒然空耗脑筋,于案事丝毫无补,似乎不值。于是把本日的各报取来,翻了一会。凶案尚未有记载,看国事又令人怄气,只得拣出各报的附张,读着消遣,倒津津有味。我拣到《沪江日报》的附张,上面忽登了二十首悼亡绝句,缠绵悱恻,宛如巫峡猿啼,蜀山鹃泣,很打动我的悲感。不知不觉地读出了声,反复诵读了几遍,抑扬婉转,大有百读不厌之概。忽而有人在我肩上一拍道:“纪克,你的书痴性又发作了么?”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康卜森,此时正立在我背后。我把报纸一掷,那凶案又不禁从我脑筋里反映出来,忙道:“你已回来了么,可是由劳合路回来的么?”
康卜森移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道:“正是,我正是由劳合路回来的。”
我道:“你到劳合路去做什么,此时可以告诉我了。”
康卜森道:“那当然是为探案而往。”
我道:“那么结果如何?”
康卜森道:“凶手已经查出,不久就破案咧。”
我惊喜道:“啊!凶手是谁?可曾捉获么?”
康卜森道:“凶手已乘七点钟的快车,到了苏州。我已打了一个电报到苏州警察署就近派警拘捕,大约几点钟内,就可以得到复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