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珠子换珠子
萍村三十三号屋中,最初发生的两件怪事,因为日子渐久,所留给予人们的印象,逐渐已归于消逝,差不多再过些时,便要达于淡忘的程度。可是,自这第三次的事变发生之后,全村的居户对于这座魔屋,立刻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恐怖的心理。并且,这一次的情形,较前更是严重了若干倍;村内有几个神经衰弱的人,甚至积极地向家人们,提出了立即搬家的建议。
不过,村内其他的居户,他们所感到的,只是惶惑不安而已,其间最感到心惊肉颤的,当然,要数到三十四号与四十三号身当其事的两家了。那个柳大胖子,每一想到那空屋中的血渍和怪牙,却使他的全身的肥肉,块块都会飞舞起来!可是他却完全没有想到,在过去时间中,他自己也是每天磨尖了齿牙,在啃嚼人家的血肉的!
自从这惊人的飓风,出乎意外地袭击进了这两家屋子以后,这屋中的一切人物,差不多感到每一方寸的空间,都充满了触人的芒刺;而一秒钟的时间中,也都在增进火烧一般的焦灼。这样,整整一昼夜,匆匆过去了。虽经侦骑四出,努力搜索,但结果却像一颗最细小的石粒,投进了最辽阔的太平洋内;在怒涛汹涌之中,连最细小的一星泡沫也不曾发现。在这难堪的二十四小时内,两家的家人,一面演奏着惶急与恐怖的交响曲;同时也搬尽了烧香,许愿,起课,测字,以及其他种种可笑可怜的演出;至于报警,登报,悬赏,等等必要的举措,当然,那更不用说得。
警探自从接获了这惊人的报告,自然也曾迅速发动了他们的“侦查”,可是所谓侦查,结果也只“侦查侦查”而已,暂时却不能有多大的帮助!
光阴先生不管人世间有许多疾苦,它只顾拔腿飞奔。匆匆间,三天又过去了。在这三天之中,四十三号中的那个专门吸收他人膏血而营养自己贵体的柳大胖子,已急得三整天没有吃到一顿好饭。嘿!在平时,他惯常以那种绝食的惩罚,施予广大的群众的;而这一次,他却把这美味的“饿刑”,慷慨地赐给了他自己!料想起来,这几天他大约已没有那种安闲心绪,再去衡量他的体重,假使他有兴政,到磅秤上去站一站的话,他一定会发现他的满身的肥肉,至少已有十磅重的损失;好在他身上的脂肪,并不能算是他个人的私产,就算损失一些,似乎也还不在乎!
至于三十四号中的梅望止呢?自然,也有相同的情形。这位素来善演魔术的旧货大王,平常,他自称是一个儒教的信奉者。至此他却连救主耶稣,与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号,也拉杂地拖到嘴边,而喃喃念诵起来。
其中仿佛有点“天意”咧!似乎该派这位旧货大王,所应受的精神刑期,不至于会像那条残酷的米虫所应受的报罚那样长久,因而在第三天的下午,一个天大的喜讯,竟插着翅膀,先飞进了三十四号的屋子。
这一天,有一个男仆自外喘息地飞奔进来,报告梅望止说:“隔壁三十三号中那个失踪的画师,突然回来了!他专程要来拜会主人!”
这一个意外而突兀的消息,无异一方铁块,在这南京朋友的胸口重重撞击了一下。他惊疑而又欣快地暗忖。这画师是同自己女儿一同失踪的人,现在要来求见,显然地,一定带来了什么意外的消息。他不及细加考虑,在急骤的心跳之下连说“快请!”。
小而精致的会客室中,那神奇的画师俞石屏,挺挺胸,昂然地走了进来。
这位从象牙塔里摇摆出来的人物——他像他其余的“同行”一样,一脸都是艺术大师的色调!——他身上,依旧穿着那套灰色纲方格的旧西装,胸前依旧挂着那个注册商标式的蓬松大领结。衣衫虽敝旧,神采却很轩昂。他像一座铜像般的在这屋子中央尊严地一站,神气上,好像表示他就是这间屋子中的高贵的主人!
“唷!俞先生回来了!没有受惊吗?——光顾敝处,有何见教?”主人梅望止,睁大了两眼,竭力表示着恭敬;但恭敬之中,分明带着一种迫切与困惑。
“请梅先生垂恕冒昧!鄙人专程造府,想替令嫒姗姗小姐做一个媒!”来客绝不考虑,干脆地回答。
来客的开场白,是这样的突兀可怪!却使这位旧货大王,格外感到非常的惶惑,他简直猜测不透此人的说话是何用意。但这神奇的画师,似乎早已看透他的心事,所以不等他开口发问,立刻自动接口道:“令嫒千金,经鄙人屈留在舍下,一切平安,请你放心!”
来客说出了这一句话,无异在这南京朋友的耳边,冷不防地放了一个炮仗!这位旧货大王不觉呆怔了半晌。定定神,渐渐他对这事,已经明白了几分真相。他不禁圆睁着两眼,把一种火焰似的怒光,射到了来客的脸上,他且颤且怒地说道:“你把我的女儿,留在你的家里,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盛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这时候,主客双方的情形,可说非常有趣,而也非常特别。在主人方面,那神情是万分的紧张,好像他的整个儿的躯体,一时已变成一辆喷火的坦克车,准备着向对方冲过去!可是,来客的状态,恰好和他完全相反,他简直镇静得和一块树立在“齐格菲防线”后面的钢板一样,只是巍巍然地,不动半点声色。
只见他悠然走近一张桃花木的小圆桌。在那里,安放着敬客的纸烟和精巧的打火机。他斯文地自动取出了一支烟,还用一种骄傲的目光,细看了一下这纸烟的牌子。在他看得认为满意之后,方始以一种熟练的手法,拨动那个打火机,而把纸烟燃上了火。
他一面悠悠然地喷着烟雾,一面,他举眼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座位,温和地坐了下来。
那位盛怒着的主人。眼看着他这种安闲的神气,一时只觉迷离惝怳,仿佛是在做梦。
来客吸畅了免费的纸烟,他又开口了。他说:“哦!你要问我是谁吗?喏!请看!”
他伸出一枚手指,镇静地,指了指他的左耳。同时,他又不愿似的把他的身子,向前略伛了一下。但立刻,他又把身子仰贴到椅背上,做成了一个懒惰的姿势。
(像以上那种讨厌的姿态,在笔者的钢笔尖下,差不多已有过了十次以上的记录,而在每一次的记述里,那个不同型的对方,却老是显示着一种相类的反应。呵!真讨厌呀!)
然而也可怪之至!这一位素来精明强干而以善演魔术著称的南京人梅望止,当时,他一看到这来客的左耳,立刻,他像遇到了蛇蝎一样,只见他的额部,迅速地分泌出了许多汗液;同时他两眼之中,也透露一种不可掩饰的惶怖。原来,他在这短短片瞬之中,他已立刻记忆到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
他尽力抑制着他的惊惶的情绪,低声地喊:“哦!你是鲁平!”
连着他又自语似的,喃喃地背诵:“哦哦!俞,——石,——屏——鱼,——日,——平,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