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被放逐的异见者
(一)出逃的狂人
章炳麟惊弓之鸟般的几次出逃始于戊戌后的政治清算,从第一次流亡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即拐入一条幽暗通道。尽管此前他对革命没有多大兴趣,一条反体制的政治道路却因此隐隐展开。比较起来,第一次逃亡时他身边同样支持改革的朋友们,虽有各种不满,日后却多成体制内精英:陈黻宸1909年当选为浙江省咨议局正议长,宋恕曾任山东学务处议员兼文案,孙诒让在立宪展开后任学部二等咨议官。毕竟,那个时代很多知识精英首先是体制内受益者,然后才是不满者。
从书斋走向革命,很大程度上可谓生活遭遇所致,被官方不断放逐的经历,促使章成为一名激进的政治抗争者。
虽与官员有所交往,辛亥前的章炳麟基本处于官场之外。此后他与官方最主要的关系似乎就是通缉与被通缉。1906年“苏报案”出狱东渡日本后,他总结说:“算来自戊戌年(1898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别事株连,或是普拿新党,不专为我一人,后来四次,却都为逐满独立的事。”[77]最后终因“苏报案”遭囹圄之灾,目睹年轻的革命者邹容死于狱中(后者因他投案)。如此经历,自然不同于他人。章炳麟最终选择了激进阵营作为自己的归属,成为官方最著名的反对者之一。《正仇满论》成为革命派批驳改良派的第一发重炮,1903年所撰《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则被认为是中国近代史上革命改良之争的历史性文献。激烈甚至经常几近辱骂的言论,无疑使章炳麟很难回归体制。
在16岁童子试因病未能完成后,章炳麟不再参加科举。离开杭州的书斋,他发现自己与当权者总是难以契合。与张之洞短暂的办报合作迅速告吹,两次上书李鸿章没有得到回应,与孙中山合作不久即告反目。自《谢本师》一文,章炳麟的狂放举国皆惊。[78]在人生各个阶段,他几乎与各种强势人物发生矛盾。《时务报》时,麦孟华进入报馆之后,康门的其他骨干如徐勤、康广仁等也在1897年年初相继来到上海。他们热衷于宣传康有为的“三世说”“大同说”,甚至称康有为“教皇”,最后激怒了章炳麟,大骂康有为是“教匪”,康门弟子遂与之发生了肢体冲突。[79]此后参与《正学报》,章炳麟因对张之洞不满而在写下发刊词后离去。流亡台湾,章与《台湾日日新报》的主办者发生矛盾,不得不出走日本。
与同盟会主流派的一场著名冲突围绕《民报》停刊爆发。[80]此前,因对孙中山收取日本政府资助及用途的质疑,章炳麟一度将《民报》社内孙画像撕下,寄给香港同盟会成员。《民报》停刊后,汪精卫、胡汉民在未经章炳麟知晓后重新出版《民报》,后者随即以《民报》法定编辑人兼发行人的身份发表《伪〈民报〉检举状》,将内斗公开。从1909年11月同盟会主流派在香港等地发表的回应看,后者对章办报“表现”,早有不满。这份五点声明几乎全部围绕《民报》展开,焦点是指责章炳麟将报纸据为个人佛学爱好的阵地,而非革命宣传。[81]章炳麟的回应是,1910年2月重建光复会并任会长。辛亥革命后,他仍在不同场合公开指责主流革命派。
章氏一生,对主流或权贵人物的抗议、反动不断,不能不说拜赐于个性。章炳麟的著名外号是“章疯子”和“民国祢衡”,学识傲人,门下弟子阵容豪华。[82]国学家桀骜不驯的书卷气是他一生示人的主要气质。首次日本之行,面对日本警察厅的户口表格,章炳麟填写出生: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职业:圣人。结果差点被驱除出境。章自称有“神经病”,并非都是自嘲,16岁时不得不放弃科考与其先天的癫痫病有关。不过其本人却对“神经病”一说欣赏有加,曾在一次演说中大力赞美“神经病”作风,称“所以古来大有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83]。这种放浪形骸,隐约可见魏晋文人遗风,章对魏晋风格本多有推崇,接手《民报》后对魏晋玄学的评价逐步提高。鲁迅回忆说,自己“喜欢做怪句子和写古字,是受了当时的《民报》的影响”[84]。章炳麟一生笔名、别署不少充满这种气质,如章氏学、西狩、陆沉居士、戴角、独角等。
很多时候,狂狷无疑可为章赢得尊重,但在更多时候却显示其与世俗格格不入。萧公权评价章炳麟为最悲观的政治思想家,当有此察:“章氏之政治思想乃以深切沉痛而微妙之抗议也。”[85]然而当传统不可避免地向现代切换,章炳麟的狂狷已是古典士人的挽歌。“晚清民国以来的现代化浪潮并没为现代狂士预留多少地盘。现代知识分子和古代的‘士’不管品相上多么相近,还是存在根本的不同。因为20世纪是中国泛科学主义的时代,而科学天生能够止狂制狂。虽然科学家本身也需要狂者精神,但科学以外的‘一事能狂’者,在强势的科学面前未免自惭无形。”[86]
(二)“平等”与“自由”的古典渊源
章炳麟始终杂糅着“非儒”甚至反儒思想。[87]他试图提升诸子百家的地位,将儒学从神圣的地位回归为一种与王道统治疏离的一门学问。在《诸子学略说》《国故论衡》中,儒学仅被列为诸子学之一。
纵观其一生,“平等”是章氏重要思想之一。
由此不能不提被他视为一字千金的《齐物论释》,这篇写于1910年的著作,被认为“从存在的意义上选讲了儒学与朱子学、西学、佛学等重学的平等,冲击了儒学的独尊地位”[88]。从中可窥其平等自由观的古典渊源。那么庄子思想特别是《齐物论》,究竟能为他提供何种思想资源?
首先,平等观为庄学思想的一条重要脉络,正是在万物平等之下,所谓圣人礼法、制度和统治不仅可疑,且背天道。《庄子》彰显平等和对个体价值的强烈追求。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皆为无形之“道”的产物,物我难分畛域,而“以道观之,物无贵贱”[89],“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90]。
章炳麟指认《逍遥游》与《齐物论》分别说的是自由与平等,但“非世俗所谓自在平等也”[91],自由不是人与人之间“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自由,而是“无待”,如此才能达到真自由。《齐物论》所谓平等,不仅是人和人平等,而是人与“禽兽草木”这样的物,甚至“是非之心”。[92]
章热衷于均田制这样有利于底层百姓的制度,批评“孔子最是胆小,虽要与贵族竞争,却不敢去联合平民,推翻贵族政体”[93]。在《革命道德说》一文中,他将社会分为十六等人,所欣赏的正是最底层的农人、工人和小商贩,而排在前十名的“则多不道德者”(军官、官员等)。章反对西方代议制和以财产数量限制选举权,担心这不利于“中人以下”阶层。因此尽管以他的精英自负,并非将人民视为积极主题,政治立场却已经明显下行。李泽厚称其“民粹派观点”,“具有中国传统的封建特征”[94]。这种具有古典色彩的“民粹”,与古典自由平等思想的汲取大有关系。
其次,从个人主义角度看庄子的“道”,并非简单否定“仁义”“是非”,而是认为自身之外根本没有一个价值标准。《齐物论》里,“人籁”代表人的思想。“它们表示肯定与否定,表示每个个人从他自己特殊的有限的观点所形成的意见。”[95]以历史背景看,这是一种对专制统治到来的担忧和反抗。“庄子之政治思想诚古今中外最彻底之个人主义,亦古今中外最极端之自由思想”[96]。
晚清中国,个人主义或自由主义并非西方原生理念。个人自由更多被置于群和国家的“自由”之下,强调由后者派生和保障,国家传统依然暗伏其内。而在章炳麟眼里,个人“非为世界而生,非为社会所生,非为国家所生,非互为他人而生。因此人对于世界、社会、国家,与其对于他人,本无责任”[97]。他认为中国虽然专制,但存在实际的放任,有一种“散沙的自由”。这种自由观的提出固然是他对历史的洞察,也是其自我投射。章炳麟的个人主义因此在彼时显得十分特殊,一句“个体为真,团体为幻”[98],无疑深刻而反常。
《明独》为章氏另一值得注意的文章,写于1894年的这篇早期作品是提倡个性解放的重要之作,中国家族、宗派、地域等关系对个人解放和独立性格的桎梏给予深刻批判,是该文突出价值所在。[99]
最后,《庄子》之所以被视为中国文化根源处的一股反专制源泉,还表现为对价值确定性的沦丧,是非、美丑、成亏、大小、有无、生死、梦觉,最后却是“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100]。庄学把“知”视为道的反动[101],笔下充满怀疑、不确定性和认知危机。[102]
《庄子》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以儒家为批判起点,即司马迁所谓“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特别是将目标对准“仁义”与“礼”,因儒家“要在仁义”[103],而“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104]。《齐物论》明确称:“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105]
庄子所在宋国为殷民所聚,这种消极思想与“亡国移民愤世之心理相合”,可能来源于对周政的不合作。[106]“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的庄子,反对积极有为的后天培养与政治行动,因此虽然充满个人主义和自由思想,却难以发展为“革命民主之义”[107]。
长期流亡东京的章炳麟,革命“义理”无法避免受西方的影响,不过无论民族主义还是平等、民权、抗议精神,均从包括革命、“华夷之辨”以及《庄子》等传统中大量汲取,上述思想资源经常可以奇妙组合。[108]但正如陈鼓应所言,庄子的生活并不是出世的,而是介于避世与入世之间。[109]事实上,《庄子》一直可被看成儒家人文思想的逆向表达。[110]儒与道之间的根本差异,可能更在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后者“可称悲壮,此语流传千古,岂不因是”[111]。
因此,尽管道之行废在于“命也”[112],“君子”需承认“知命”,但儒家更强调积极有为。章炳麟继承庄子的反抗气质,却是个积极的行动者。辛亥之前为革命而鼓吹的他虽多非儒,自身所实践的却是典型的入世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