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文学赖以栖身的家园———作为文学符号特性的语言02
2。文学语言的本初性
上面,我们曾谈到语言与审美体验的疏离,使作家们感到“言不尽意”,感到“语言的痛苦”。因此,作家们想出“寄意于言外”,即尽可能让语言感觉化、想象化的解决办法。这种解决总的说虽然是巧妙的,但却还属于一种表层的解决。这样,还是有不少作家感到不满足,还是在语言与体验的疏离中感到痛苦。他们想寻找一种更贴近人的心灵、人的审美体验的语言,一种带着生命本初的新鲜汁液的语言,一种与人的审美体验完全合拍的语言。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语言呢?先让我们来听一听语言学家的意见,然后再来看看作家们在创作中的探讨和实践。
苏联一些著名的语言学家提出了一种称之为“内部言语”的概念。A。P。鲁利亚认为,言语的产生经由内心意蕴的发动到外部言语的实现的基本过程,这个过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1)起始于某种表达或交流的动机、欲望,总的意向;(动机)
(2)出现一种词汇较为稀少,句法关系较为松散、结构残缺但都黏附着丰富心理表现、充满生命活力的内部言语;(内部言语)
(3)形成深层句法结构;(深层句法)
(4)扩展为以表层句法结构为基础的外部言语。[24](外部语言)
A。P。鲁利亚认为,“内部言语”是主观心理意蕴与外部言语表现之间一个十分重要的中间环节,它具有这样两个特点。
(1)功能上的述谓性。即内部言语总是与言语者的欲望、需求、动作、行为、知觉、情绪的表达密切相关,动词、形容词占较大的比例。
(2)形态上的凝缩性。没有完整的语法形态,缺少应有的关联词,只有一些按顺序堆置起来的中心词语,所含意蕴是密集的。
由此不难看出,这种“内部言语”与人的欲望、情绪更贴近,与人的难以言说的审美体验更相对应。作家若是把这种中间性的“内部言语”直截了当地倾吐于稿纸上,那就可以以本初形态去表现自己的欲望、情绪和种种审美体验,填平言语与审美体验之间因疏离而形成的峡谷。
我认为A。P。鲁利亚所说的“内部言语”,是作家在话语追求上一个正确的选择。其中的道理,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体会到的。譬如,某作家善言谈,他谈起话来,尽管不尽合乎语法规范,可妙趣横生,既鲜明,又生动,有时把他的心内的难以言传的隐秘情感也能讲得痛快淋漓。可你再去读他的作品吧,你发现他的文字都十分地合乎规范,只是那风趣,那生动,那个性,那痛快淋漓,统统没有了,读到的是一些正确的、平顺的、清楚明白的句子,那平日口语中带着鲜活生命汁液的言语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他的日常口语是“内部言语”,他随口说出,和他的心脏、脉搏一起跳动,和他的呼吸取同一节奏,所以特别贴近他的心灵与个性,特别有味儿。可他一写作,把口语变成书面语,实际上是从“内部言语”过渡到“外部言语”了。这种“外部言语”当然是经过刻意修饰过的、加工过的,它的确更合乎逻辑、合乎语法,有更多的理性,但“内部言语”那种贴近心灵与个性、贴近审美体验的特性,即那种生动性、趣味性、感染性等,也就随之而消失殆尽。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国诗人瓦莱里把“修辞学”分成两种,一种叫“延续修辞学”,一种叫“瞬间修辞学”,也许是有道理的。因为“延续修辞学”属于“外部言语”,而“瞬间修辞学”属于“内部言语”,是无意识层面瞬间形成的,不假修饰的,却更富有创造性。我们古人也懂这个道理,宋代文学家苏轼作诗讲究“冲口而出”,他说:
好诗冲口谁能择,俗子疑人未遣闻。[25]
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26]
所谓“冲口而出,纵手而成”,也就是截获“内部言语”,不假修饰,直接倾吐,结果所得到的“自然绝人之姿”。实际上,不少作家就是尝试着用这种“内部言语”写作的。譬如,法国作家司汤达就喜欢用不假修饰的“内部言语”写作。巴尔扎克对他的小说《帕马修道院》曾大加赞赏,但对他的小说话语表示不满。巴尔扎克批评司汤达在“文法”上有错误,说:“一是动词的时间不相符,有时候又没有动词;二是尽是一些虚字,读者感到疲倦,情形就像坐了一辆车身没有搁好的马车,在法兰西的大路奔波。”“他的长句造的不好,短句也欠圆润。”[27]司汤达在回答巴尔扎克的批评时说:“至于词句的美丽,以及词句的圆润、和谐,我经常认为是一种缺点。就像绘画一样,一八四○年的油画,将在一八八○年成了滑稽东西;我想,一八四○年的光滑、流畅而空洞的风格,到了一八八○年,将十分龙钟,就像如瓦杜尔的书信在今天一样。”他继续说:“口授《修道院》的时候,我想,就照草样付印罢,这样我就更真实、更自然、更配在一八八○年为人阅读了,到那时候,社会不再遍地都是俗不堪耐的暴发户了,他们特别重视来历不明的贵人,正因为自己出身微贱。”[28]司汤达这里所说的那种“更真实、更自然、更配在一八八○年为人阅读”的“照草样付印”的言语,实际上就是那种更贴近心灵本初、更贴近深度体验的“内部言语”。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言语,也具有“内部言语”的特色。这一点作为文学评论家的卢那察尔斯基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说,“当你读托尔斯泰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只是个粗通文墨的人。他很有些笨拙的词句。最近莫斯科一位教授说:《复活》开头一句根本不通,如果一个学生交来这么一页作文,任何俄语教师都会给他打上个‘2-’。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托尔斯泰把他所有的作品重写过五遍到七遍,作了无穷无尽的修改,这一切都经他酝酿过,可是出人意外,竟然写得这样不完善!这不完善绝不是偶然的。托尔斯泰本人情愿让他的句子别扭,而唯恐它华丽和平顺,因为他认为这是不严肃。一个人谈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却并不激动,只是关心如何使他的声音悦耳,使一切显得精美流利,他就得不到任何人的信赖。在这种情况下看不见诚意,你不会相信这个人给你讲的确实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托尔斯泰希望在他代表自己所说的一切中、在他作为一个作者所说的一切中都能达到天然无饰和最大的朴素。他,譬如讲,对屠格涅夫的文体、柯罗连科的文体有过许多论述。他们是杰出的文体家,但是他在某些方面对他们有所指责。他认为他们的词句过于优美,他们的风格过于典雅,加的糖分过多,而糖分似乎是应该叫读者感到愉快的。”[29]卢那察尔斯基认为,“托尔斯泰的朴素是最高的朴素,是克服了一切矫饰的人的朴素,他丢开了任何的有色眼镜,因为他不再需要它,他是那样一位巨匠,他能够表现如实的事物。”[30]这里,卢那察尔斯基所说的“句子别扭”“天然无饰”“最高朴素”却不够优美,甚至像小学生的作文的话语,却是能“如实表现事物”,而且最贴近人的情绪、情感的言语,这无疑也是一种“内部言语”。
“内部言语”究竟是什么样的?这里我想举郭沫若的《天狗》为例: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的光,
我是日的光,
我是一切星球的光,
我是X光线的光,
我是全宇宙Energy(能)的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