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在京请愿
10月7日午前,孙洪伊、李芳、文耆、陈登山、陶熔、吴赐龄、李长生、王观保、贺培桐、杜宝桢、李荫桓、温世霖、王双岐、杨春泰、薛延棨、潘智远、王庆昌、邢祜周、李寿昌、王法勤、蒋宗周、李素、萧辉锦二十三名代表正整队前往摄政王府,忽有在京读书的奉天籍学生赵振清、牛广生等十七人来到,交给代表一封血书。血书云:
世界进化,一如潮流,卷地拍天,无能遏止。二十世纪立宪之规模渐备,专制之轮廓难存。欧美前尘,东瀛继轨,天演公例,日演其活剧于大舞台而未有已。我国民受甲午、庚子、甲辰诸役之刺激,宜致睡狮之醒,而消虎视之萌,庶黄帝子孙或不至效奴隶马牛于文明之世宙。乃起视我政府,狃于积弊,醉生梦死,其不足与列强较优劣、比强弱也,稍有识者所共知矣。所赖者,我同胞激发热诚,以爱种爱国之心,出而理天下事,庶有豸乎!庶有豸乎!独是旷观东西洋强国之原因在立宪,宪法之机关在国会,国会一日不开,我同胞议政一日无根据地。幸我代表诸君出以热心,持以毅力,一再请求,未获效力,是正我同胞痛心疾首,鼓血轮于最高最热之度,而见以诚之时也。现当第三次请愿,国会之团结力已坚,进行心已定,似无庸有所勖勉,自见万众之一心。然国会之开与否,系于我种族之存亡、国家之盛衰两大问题。日韩合邦,日俄协约,南北满无故增兵,要皆亡国之材料。国会一开,全球之耳目一新,全国之精神大振,或足消窥伺而弭祸端。重要宝贵既如许,要有最大最重之代价,始能购得而发现于一朝。今我代表诸君热血潮涌,不惮牺牲一切,为同胞博莫大之幸福,吾侪具有天良,何惜此少数之血液,洒书数字,以表示此次将以血购国会,决不似前之以文字购国会者之不足动我政府也。血潮上涌,语多失序,愿代表诸君谅之,愿我四万万同胞思之。临书不胜急切翘盼之至。[52]
赵振清、牛广生对代表说:“国家瓜分在即,东三省土地已先沦亡,非速开国会,不能挽救。二次请愿国会无效,今第三次请愿势不能再如前之和平,学生等与其亡国后死于异族之手,不如今日以死饯代表诸君之行。”言毕,赵振清、牛广生即拔出利刃,欲剖腹绝命,以明心迹。各代表及仆役等人惊骇万分,力夺其刃,紧握他们的肘部,苦苦劝解。岂料在代表防备稍疏之际,牛广生突然持刃割下左腿一块肉,赵振清割下右臂一块肉,在致代表书上摩擦数遍,鲜血涔涔滴下,惨不忍睹。赵振清、牛广生申明:“如此次请愿仍无效,决即自刎”。各代表泣然泪下,答谢他们,谓“某等此次请愿,当以死殉之”。赵振清、牛广生等遂高呼“中国万岁!”“代表诸君万岁!”拭泪负痛,踉跄而去。各代表肃然送走他们,立即登车前往摄政王府。[53]
摄政王府坐北朝南,前面的后海波平如镜,岸边垂柳成荫,里面的建筑雕梁画栋,极其雄伟,西花园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原先是康熙时武英殿大学士、宰相纳兰明珠宅邸的花园,后来几经变迁,成为光绪皇帝生父奕譞的府邸,现在是载沣居住,故又称为醇王府或监国王府。
来到府前,孙洪伊等人下了马车。
左翼卫队普管带问明来意,急忙向内通报。少时又转回来说:“据回事处传告,监国已赴三所,此书未便收受。”又领着孙洪伊、李长生和李芳同到回事处问明理由。
回事处的人告诉他们:今日监国未必回府,诸君可于初八日(10日)下午三点钟,公推二三人再来呈递,若监国仍未回府,再将书留下,当为代呈。
孙洪伊等回来向大家讲明,商议办法。议定酌留数人在府前守候,监国何时回府,何时呈上,其余的暂时回去,赶办上资政院请愿书和上政务处书。李芳、杨春泰、王庆昌、潘智远、贺培桐、文耆自愿留下。[54]
平时王府前面行人极少逗留,非常清静。此刻李芳等人在府外柳荫下盘桓,极形惨淡,引来许多群众围观。潘智远和王庆昌就借此机会轮流向群众发表演说,闻者莫不悲愤落泪。
傍晚,他们在树荫下席地坐卧。
当地的巡长见他们如此,婉劝他们回去。一位巡官和卫队普管带也相继到来,进行劝慰。他们不为所动。过了一阵,民政部左侍郎兼步军统领乌珍又特派委员百般劝解,请暂离府邸,并为代找住宿之处。代表表示:“非露宿,心不安”,坚持不允。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听说,亲带内城警厅厅丞章宗祥前来慰问。
代表仍谓非见监国面禀不可。
善耆诚恳地说:“请愿国会,甚表同情。但监国不在邸中,久候此间,亦是无益。如肯见信,即将呈稿交出,明早一准到三所代呈监国。至要求接见一层,亦必代为转达”。又说:“监国回府尚须时日,不如代达迅速。”
文耆、李芳陈述了东三省的危险情形,说:“祖宗山陵所在,为莫大之辱。”
贺培桐陈述了列强窥伺、乘机而动的情形。
潘智远陈述了国民渴望的情形,说:“非开国会,不足以释人民与朝廷之恶感,且非即刻开国会,不足以救中国之亡。”
善耆向他们保证:明天就到三所代陈,并约定后天午后会面。
李芳等人见其语出至诚,方将上书交善耆而归,出城已过半夜十二点了。[55]
上监国书以直省咨议局议员代表孙洪伊,直省绅民代表李长生,东三省绅民代表乔占九,旗籍绅民代表文耀,直省教育会代表姚文枏,直省商会代表沈缦云,直省政治团体代表余德元,南洋雪兰莪、澳洲华侨代表陆乃翔,美洲纽约华侨代表伍庄,日本华商代表汤觉顿为领衔人,略谓:
洪伊等自去年至今,感国势之阽危,痛外患之亟迫,思救国亡,惟有国会。既两次奔叩帝阍,未邀俞允,抱忠怀愚,不敢谓见屏于君父,辄自退阻。方欲与全国人民为三续请命之举,而海内外父老昆弟亦复函电交驰,迫不令去。洪伊等滞羁京师,其所以奔走呼号,不敢告劳者,欲以款款之愚诚,冀幸君父之一悟也。
乃者东三省人民,以日本并韩而后,势力渐趋于南满,北部则迫于强俄,介居两大,协谋来侵,约章既成,风云益剧。东省人民寝不帖席,既合全省士绅会议数四,乃公推特派员数人到京,佥谓及今不开国会,国家必无幸存。东三省有变,则全局瓦解,宗社人民,将置何地,虽欲从容立宪,不可得矣。时势迫促,不能再缓须臾。嗟嗟吾王,期年之间,时变如此。吾贤王受先朝遗命,监辅冲主,身膺国家之重,傥亦有震撼于中,不能自已者乎?
夫鉴往以知今,即今以察来,有远虑而后免近忧。人民生长草野,习审时变,私冀奋然图治,转弱为强,转危为安者,非贤王莫属。徒以天泽之分,不能旦夕面王,痛陈国家之大计,变革之大纲,为可痛耳。方今之病,患在壅隔。以贤王求治之殷,吾人民望治之切,两相需于冥漠之中,而迄不能豁然大解者,则以上下不交通之弊也。顾上下交通,则机关之设,首在国会。国会者,所以通上下之情,为宪法上立法最高之机关。有国会而后可言立宪,无国会而言立宪,人民生其疑阻,政事日即惰偷,虽日日言筹备,而财用之耗蠹,人才之隳窳,民生之凋敝,恐即在此筹备之中,而祸乱之至且无日矣。王试思列强之国皆有一日千里之势,而吾国至今犹在纷纭棼扰中,庶政孔多,而财政奇绌,官僚充斥,而责任无人。非不日言筹备也,而局处衙门凡号称新政机关者,率皆东涂西抹,举一遗二,而其间犹复新旧杂糅,有举无废,循节敷末,百孔千疮。以如此之政治,当列强之竞争,其有幸乎!且无暇与列强絜短较长也。凡事不从根本解决,而徒爬枝搔叶,鲜克有济。王试观两年以来宪政筹备之清单,不可谓之不密矣,督促进行之诏旨,不可谓之不勤矣。以言财政,而财政之紊乱如故;以言教育,而教育之腐败如故;以言警察,而警察之疲玩如故;其他军事、实业,凡关于国家大计者,更无一餍足人心焉。外人之觇吾国者,以为吾国之政治,如灭烛夜行,无一线光明,几不足与于国家之数,故其在吾国之行动,皆不以平等相待。值此内外交迫之际,若非有大举动大变革,则孰若速开国会,与天下以更始,令四海万国耳目一新,知吾国家真实立宪,见日月之明,而奸谋自阻。以中国幅员之广,人民之众,必不信开国会后不能自强也。凡百事功皆发乎机,机之一发,则群耳易听,万目改视,腾为舆论,亦遂朝黄暮绿,南北易位,开国会即其机也。我能行之,安知不足以震慑列强!闻卧虎之啸,则猎者骇走,莫之敢撄。国家危亟,北钥告警,猎人在前,当复何谋?洪伊等分属国民,有俱烬之痛,义不忍复偷瞬息之安,所以昧死一言,冀吾王之投袂而起也。伏愿吾王上为皇上,下为人民,巩固我国家亿万年永永长治久安之基,当几(机)立断,即日请旨速开国会,上以副先朝付托之重,下以慰亿兆人民望治之心,俄顷之间,立新朝局。但令国会早开一日,即人民早享一日之太平,洪伊等归耕垄亩,歌咏衢壤,于愿足矣。所有披沥下情,请速开国会缘由,除陈请资政院议决代奏,并呈由政务处代奏外,谨合词笺状以闻,惟冀垂察。
抑更有言者,资政院性质本与国会不同,其组织亦与国会迥别,万不足以代国会,前由都察院代奏书中,已缕晰言之,幸王少留意,毋惑于叶公之龙也。[56]
8日早晨,善耆在载沣召见时即将请愿代表的上书代递,并详陈各代表之热忱,学生之流血,话说得极其诚挚。
载沣听了,颇受感动。他说:“惟此项呈词,不能据此以下上谕,故须稍缓,俟三次请愿书上奏之后,方能决定办法。”
善耆退出后即派人到联升店与各代表接洽。代表说此事必须面见肃亲王,不必用人传话,于是约定时间至肃王府求见。[57]
上午,又有志士张成珍亲带血书、指头、红禀到代表团,上署年二十五岁,奉天兴京人,系用刀劈断左手食指,以笔染血写成。书中大致不外“望诸公急切请愿,当牺牲性命,以为后盾,先献指以表愚诚”。临行,又呈出张云湖的血书,上书山左愚夫。书中词意极其悲愤,令人不忍卒读。各代表见了,皆哭泣不止。[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