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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希特与话语 关于话语研究的一点思考（第2页）

符号

是的，布莱希特的戏剧是一套符号的戏剧。但如果我们想要了解这套符号学包含什么（深刻说来，它是一套地震学），就得一直记得，布莱希特式符号的独创性，就在于它要被读两遍：布莱希特用间离展示给我们的，是一种读者的目光，而并不直接是阅读的对象；因为这个对象只有凭借身处舞台的第一个读者的认知行为（陌生化行为）才会属于我们。这个“兜圈子”的最好例子，我将不借用布莱希特，反而用我的自身经验来说明（复制品很容易比原品更具代表性，“布莱希特式的”有时能比“布莱希特的”更布莱希特）。

我要讲述的是我曾作为观众目睹的一幕“街景”。在夏天的丹吉尔，海滩是被严格监视的，禁止当众脱衣；这当然不是因为有伤风化，而是为了强迫游泳者使用步行道旁边付费的更衣间——意即不让“穷人”（这个阶层是存在于摩洛哥的）接近海滩，而把它留给富人和游客。步行道上有个凄惨、贫苦（我承认这是在我看来的、凭单一的阅读所揭示的符号——尚未成为布莱希特式的）的小伙子在那儿闲逛；一个警察（差不多和他同样脏兮兮）跟他交臂而过，打量了他一下；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看到它停留在他的鞋子上；于是警察喝令男孩立刻离开海滩。

这幕场景包含两层注解。第一层是我们被激起的愤慨，包括海滩的贵贱之分、小伙子死气沉沉的服从、警察的专横和以钱度人、摩洛哥的体制；然而这层注解并不是布莱希特式的（但这可能是他的必然“反应”）。第二层注解就展开了符号的照镜子游戏。首先是男孩的衣着，标记有明显的贫苦的符号：鞋子，是它招致了极其暴力的社会符号（在我们法国，直到不久前还有“穷人”的时期，也仍存在一种烂鞋子的神话：如果知识分子像鱼似的从脑袋开始腐坏，那么穷人就是从脚开始腐坏，因此，欲反转文明秩序的傅立叶才想象出熊熊燃烧的补鞋匠的尸体）；并且在所有鞋子中间，贫苦的极致就是老旧的篮球鞋，没有鞋带，不过是一块压在脚跟下的料子，这正是我们这位小伙子的形象。但第二层注解尤其表明，这个符号是被警察本人读出的：正是当他的目光顺着男孩的身体向下，发现了可耻的旧鞋子时，警察才以真正的范式的一跃，一举将贫苦的孩子归入驱逐之列。我们懂得他明白了，而且懂得他为什么明白了。游戏至此可能还没有结束：警察自己也和他的受害者一样邋遢——恰恰除了鞋子！圆头、锃亮、坚挺、过时，就像所有警察的鞋子一样。至此我们看到了两起观看引发的陌生化（萨特的一部不受赏识的戏剧《涅克拉索夫》里也描绘过这种情形）。我们的外在性并不是简单的：它建立了一种辩证的（而不是善恶二元论的）批判。“真相—行动”便在于唤醒小伙子，但同时也在于唤醒警察。

愉悦

戏剧应当令人愉悦，布莱希特千百次地强调：批判的重大使命（清算、理论化、引入危机）并不会将愉悦排除在外。

布莱希特式的愉悦尤其是感官主义的：不带任何官能性，比情色更加口头化，它意味着“快活”（而不是“舒适”）和“饕餮”——不是法国式的，而是山野乡村的、巴伐利亚式的。在布莱希特大部分的戏剧里，总有进食的场面出现（需要留意的是，进食处于需求与欲求的十字路口，因此它有时是现实主题，有时是乌托邦主题）；布莱希特最复杂的主人公（因而绝非“英雄”）伽利略就是一个感官性的人：在放弃一切之后，他独自在舞台深处吃着烧鹅烩扁豆，而在我们面前、在他身外，他的书被狂热地包装，即将跨越国境、传播反神学和科学精神。

布莱希特的感官主义并不对立于理智主义，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循环：“我会把强有力的思想赋予任何一个女人，不论她是怎样的人。思想比女人的数量少得多。只有当思想够多时（也只有当过去显得乏味时！），政治才是好的。”辩证法是一种享受。因此才有可能革命性地去设想一种愉悦的文化；学习“口味”是一种进步思想；“母亲”激进的儿子巴维尔·符拉索夫[13]在此意义上区别于他的父亲（按“母亲”的话说）：他读书，却不爱喝汤。在《和平议案》[14]（1954）一文中，布莱希特描绘了一个美学学园的蓝图：日常物品（用具和工具）必须成为美的承载品，允许采用旧式风格（不从进步角度奖励“现代”设施）。换句话说，美学被吸收在了一种生活的艺术里：“一切艺术都服务于它们之中最伟大的艺术，即生活的艺术。”这就是说，比起绘制图画，要更多地制作家具、服装、餐具，它们本可以容纳一切“纯粹”艺术的精华；因此，社会主义艺术的未来将不是作品（除了生产层面的产品），而是用品，是充分模糊了能指的载体（其模糊性体现在它的半功能性—半趣味性上）。好比说，雪茄是一种资本主义的象征；可若它能愉悦人呢？人们是否应该不再抽雪茄，应该进入社会原罪的借代法，应该拒绝在符号里损害自己？这么想的话，那就失去辩证性了，无异于连孩子带洗澡水一起倒掉。[15]批判时代的使命之一，恰恰是将对象复数化，是区分开符号与愉悦；必须消除对象的语义（这并不意味着消除它的象征义），给符号带来一场震颤，以便让符号像一层死皮一样脱落。这场震颤本身脱胎于辩证法的自由：它以现实的字眼来定夺一切，它运用各种符号，乃是一致为了操作分析与游戏，而永远不是为了规则。

——载《另一幕》，1975年5月

《城市丛林》的舞台

《潘蒂拉老爷和他的男仆马狄》剧照

[1]我想到的是（下文亦然）《政治与社会论集》（巴黎：方舟出版社1970年版），这是一部重要的、过去的作品，但在我看来它几乎不为人所知。

[2]潘第拉（Puntila）是布莱希特的戏剧《潘第拉老爷和他的男仆马狄》的主人公。——译者注

[3]指鲁道夫·赫斯（RudolfHess，1894—1987），纳粹党副党魁。——译者注

[4]《政治论集》，第150页。

[5]出自萨德侯爵的小说《茱莉埃特，或恶德得势》（HistoiredeJuliette，oulesProspéritésduvice）。——译者注

[6]指罗耀拉（Loyola，1491—1556，天主教圣人，耶稣会创始人）以《神操》一书教导信徒如何按步骤逐渐达到与神交流共融的境界。——译者注

[7]“连结的”一词法文为ené，它又有被绑缚、被奴役之意，契合在此分析的纳粹讲话，故有文字游戏一说。——译者注

[8]蔡氏效应（effetZeigarnik）：在心理学上，指人们对被中止的、未完成的工作比已完成的工作印象更深。——译者注

[9]模进：音乐术语，又称移位，指在不同的高度上重复一个旋律或动机。——译者注

[10]解决：音乐术语，指的是在调性音乐中从不稳定音进行到稳定音。——译者注

[11]《马哈哥尼城的兴衰》是布莱希特1930年创作的戏剧。——译者注

[12]指的是布莱希特1940年为瑞典电台创作的广播剧《卢库勒斯的审判》。——译者注

[13]布莱希特的戏剧《母亲》中的人物，改编自高尔基同名小说。——译者注

[14]亦收录于前引《政治论集》，布莱希特在文中设想了一个美育的专门学校，通过积木、录音机、上色用的陶碗、排字盘、扑克牌等物品，培养儿童的美感。——译者注

[15]西方谚语，约相当于得不偿失、因噎废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