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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田园(第1页)

梦里田园

上午,一堆教授在京郊宾馆开完会,按日程下午去玩农家乐。于是大家都有点雀跃。

许多人喝了酒,阳光下有点摇晃,有点微醺。幸福生活就是以这样的形象表征的——如庄子讲:“鼓腹而游,含哺而熙”。

庄子这个“含哺而熙”用得好,说的是幼儿在母亲怀里含着**睡觉。有一瞬间他可能被逗弄,于是小嘴儿开始咧着像池塘里轻**的涟漪,或者仲夏时节刚刚开裂的石榴。

在京郊,虽然乡村正日日加快城市化的步伐,但城市与乡村仍然有或清晰或模糊的边界。说这边界清晰,是因为乡村必然是农业的,农业必然是要种植瓜果菜蔬的,瓜果菜蔬又必然要生长在泥土里。如此,一边是充分硬化的柏油马路、砖石铺就的场院,一边是长满杂草的羊肠小道,长满谷子玉米的田地。砖石与泥土的分界就是城市与乡村的分界。

或者说,水泥砂石延伸之处,便是自然草木及植根的泥土消失之处。自然草木及泥土消失之处,便是一座钢混结构的城市的耸立。这两类物件的异质性,使城乡相隔,宛若天人。

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说它界限是模糊的,也有道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水泥或柏油路面,越往乡村深处延伸就越狭窄,越凸凹不平、越碎石**、越有尘土在路面弥漫。与此相应,草木开始从破败的水泥路中渐次钻出,尘土日益密布。直至最后,硬化的路面完全消失,自然植被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自由生长。城与乡,在两个极端渐变。

可能城市与乡村的划界,就在这水泥砂石与泥土草木相接续的瞬间。前者按照一定比例的递减,标明城市在逐步消失,后者按一定比例的递增,意味着我们正逐步走向通往乡村纵深的道路。这是两种力量的消长问题,这种消长的过程在城乡之间实现着既自然又不自然的过渡。

从宾馆的栅栏到附近的农家乐,大概有300米的距离。这300米道路,为城市向乡村的渐变提供了一条可以量化的直线。

道路的尽头,右边是一条水沟,左边是玉米地,前面是一扇铁门。显然铁门及围墙的里面,就是今天采摘果蔬的地方,但从锈蚀的门锁看,这个门基本没有打开的希望。这提示了一个可以预见的事实,即:女导游今天要领着这群教授抄近路,可惜让大家共饮了一碗闭门羹。

这时,女导游依然很漂亮,但也很着急。打了一通电话,就沿着一条田埂,消失在路边的玉米地里了。

时在中午两点,阳光直直地照射着地面。这种灼人的阳光在城里基本见不到,即便在这城市的近郊,近年来也极少见。原因没有别的:这座城市臭名昭著的污染已在近30年间形成了一个乌黑而巨大的顶盖。人在下面,虽然气闷,但却因成功阻碍了太阳光线而变得凉爽。由此看着**在阳光下渐渐汗流浃背的教授们,真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谴责这场将头上的顶盖强行拿掉的奥运会。

慢慢有了埋怨声。突然,一位老者像突然苏醒一样叫道:“导游呢?导游呢?导游到哪里去了?”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马上答道:“导游钻进青纱帐里去了。”于是,人群中有男士发出哄笑,笑声中有点特殊的意味。因为玉米田、高粱地或青纱帐,在过往的乡村民谣里,总是与一些**的性事联系在一起。

女导游终于在青纱帐里露出头来,原本整洁而光鲜的职业装,沾上了点点玉米授粉时开出的花儿,显得极不和谐。汗水则使时尚的短发在前额处有些黏滞,似乎也平添了几分村姑的神采。最不堪的是她的高跟鞋,上面有泥土和草渍,可以想象,她在刚刚过去的半小时,走过了多么艰难而曲折的路。

显然,高跟鞋这东西,是专为城市女性设计的。或者说,是城市的历史规定了高跟鞋的历史。没有城市经过硬化的路面,便不会有高跟鞋。在乡间,极难想象它尖锐的后跟插入泥土,会给当事人会造成何等的不便。

看着阳光下被曝晒的教授们,女导游的愧意写在脸上,然后就要求大家跟着她走那条她刚刚踏过的田埂,声音中带着愧意,不由让人心软。在田间小径蜿蜒而行,照抒情诗人或民谣作者的描绘,也应是极具诗意的,但中午的阳光是如此毒热,玉米硕大的叶子上则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毛刺。所以一路走来,男男女女们也像女导游一样开始汗流浃背,并在**的胳膊上拉出了或隐或显的红线。于是怨言又起。

经过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扇更整洁更崭新的铁门,像在张开双臂欢迎远道的客人。

各种蔬菜长在塑料大棚里。中午的气温使大棚成为一个个无限延伸的蒸笼。此刻,农民们都放弃了劳动,在大棚的旁边纳凉,只有这帮远道而来的采摘果蔬者,倒要钻进这蒸笼,去体验一把“农家乐”。于是,人群再次在长满毛刺的黄瓜及豆秧之间淹没,开始在茄子、毛豆、辣椒丛中艰苦劳作。进去时,这群人尚保持着几分兴奋和衣着的体面,出来时则毛发贴面、衣衫粘背、皮肤被毛刺锯出红色、白衣被植物绿色的汁液染得斑斑点点。乡野气息在他们周身萦绕,证明从一位教授变回一个农夫或农妇,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提着篮子,每个人都收获颇丰。依照惯常的程序,接下来就是过秤、付款。如此,越是收获颇丰的人,便越是产生心理负担了。按照价格表,茄子、黄瓜最便宜,每斤六元。其他如豆角、扁豆、小西红柿之类更精细的菜蔬,则每斤十元至十五元不等。粗略算来,这些东西的价格,至少应是菜市场里的三倍。好在临出发前,会议上给每个人发了五十元的代金券,否则既要出力流汗又要高价采购,才会让人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有苦难诉的冤。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个凉棚下负责称秤和计价的,并不是真正的农民。此时,农夫农妇们依然蹲在田头,面目黧黑。这最后一道程序的几个负责人,从他们的着装和肤色则显然可看出没有受到过日晒雨淋。可以明白的是,种田者并没有从这蔬菜的天价中获得多少实际利益,真正获益者是华屋下享受着诸种舒适的操纵者。或者说,最大的受益者是投资人(操纵者),他隐藏最深;其次的受益者是这些计价者或操作磅秤者,他半隐半显。至于天天日下曝晒、和菜蔬整日打交道的农民,在这农家乐里最直观,但可以想象,他们所能借此解决的也仅是温饱问题。据此,所谓农家乐,当然就不能算是农夫农妇们的乐,也不能算是这群挨宰者的乐,而只能是农场经营者数钞票的快乐了。

在当代中国,每一座城市的边缘,都有形形色色的农家乐。这是专为城里人服务的体验农业或观光农业。这种背离传统农业宗旨的乡村形式之所以风行,我想应该与这一代的城里人大多有过乡居经验有关。这些人,当他们凭借读书、经商移居城市,乡村就成了回忆,成了在回忆中不断被美化的对象。似乎偶尔回归一次,就完成了与往昔时代的对接,并使断裂的生命有了一个连续的形式感。

每次与乡村遭遇,精神便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甚至看一次中央七套的农村节目,也会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

但一个吊诡的问题是,既然我们总是如此怀恋乡野,如此赞美乡村风景的纯净和人性的纯真,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赖在这城市,并且一次次将从乡村逃离当作平生的大愿?显然,我们的所爱,并不是乡村辛苦的劳作、孤寂的暗夜以及粗劣的饮食,而是眼前的自然风光。这风光,是乡村形式性的表象,与它的本质相距甚远。

华丽的表象总是遮蔽着一些东西。这种遮蔽的欺骗性,没有什么比来自乡村的欺骗更严峻。表面看来,春天,嫩芽初绽,杨柳依依;夏日,青枝绿叶,蛙声十里。这是何等美丽的景致!但是,对于那些在文字中有意无意美化乡村的诗人或散文作者们而言,他们又有谁真正体验过作为农民的艰辛?

在中国历史中,陶潜是一个将田园之思付诸实践的人。405年,此老倌一恼辞了彭泽县令,去过他“采菊东篱”的美妙生活。后世文人被他的诗意所迷惑,往往有意无意忽略了他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比如:(一)他不可能再自由散漫,而是要像真正的农夫一样去“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二)他要经常为米粮不足饿肚子,甚至四处乞讨。——“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三)五个孩子整体丧失了受教育的机会,——“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如此等等。

由此看,田园,可以作为一种观赏的对象,但并不适合作为生活的居所。或者,田野里的青草红花可能美到了极致,但为此付出的艰辛和汗水也必然在相反方面让人恐怖到极致。在这极美丽与极恐怖之间,我们可以看到乡村与人其实构成了三个层面的关系:一是乡村以其美丽的表象或外观形式悦人眼目,由此生成了好鸟歌春式的田园诗;二是乡村以其痛苦的劳作和丰收的喜悦让人“痛并快乐着”,由此生成了本质沉淀与现象浮现交并的农事诗;三是乡村以其劳作、饥饿、灾祸、压榨构成的苦难世界。这种黑暗在1949年前曾以《白毛女》的艺术形式被表现过。今天时代虽然变了,但一切并不像《新闻联播》中表现得那么乐观。

所以我认为,所谓田园,只不过是知识分子的梦想寄寓之地,而非乡村的现实。或者说,只是一种乡村想象,而非乡村本身。昨天在京郊的农家乐,正午的骄阳、难行的田间小径、塑料大棚里的闷热、长满毛刺的黄瓜,几乎要将这层飘浮于乡村表面的幻象戳开一个破洞。我想,记下这梦幻几乎被戳破的瞬间是重要的,它能为原本惨淡的人生再增加一点额外的清醒。

生活在真实里也许是残酷的,但这并不能证明自迷于虚幻就那么合理。想在闲暇时撒点娇是可以理解的,但将乡村的消失视为社会的退步则应该谴责。

事实上,从古至今,从来就没有所谓田园。它可能只是文人坐在酒船上误读出的乡村图景(鲁迅《风波》)。或者说,它仅仅是远行者对童年记忆的神话,只是一个故意被制造出来以与当下现实对峙的梦幻。

田园仅仅在梦里,这是我想要说出的话。

附记:

[1]是日,被大巴车突然下落的行李箱盖砸破了鼻子,有点破相。

[2]在农家乐,为了加快采摘速度,摘回的全是硕大的茄子。回来分给了孙、李、王诸家。

[3]在百度上搜到了做烧茄子的菜谱,如法炮制,已烧了两次。剩下的还可以再烧两到三次。

[4]如此多的茄子摆在家里,最近数天,可能要经常说“茄子”。如果像照相一样,每念叨一次就能微笑一次,这倒是意外的收获。

200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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