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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世今生（第1页）

往世今生

每天在街上走，都会看到不同的人，听到不同的声音。

他们或低矮或高大，或瘦削或健硕。或者坐在车里逍遥，或者骑在自行车上艰难地顶风前行。

有人衣着光鲜，有人衣着破旧。有人的声音清晰洪亮，有人的声音喑哑模糊。

所有这些，我们都把他们（包括我自己）称为人，或者称为中国人，或者进一步称为北京人，或者更进一步称为住在万柳附近的北京人。

但是，人与人之间竟有这些多样性与差异性。

低矮、瘦削的人，也许他的先祖曾经高大健硕过，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他今天的低矮和瘦削？是遗传基因的变异，还是因为他从父亲这一辈就没有过上营养良好的生活？

走在中国的都市和乡村，每天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每天也就有了形形色色的疑问。一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乞丐，他或者姓张，或者姓王，或者姓李、赵、刘等。但往上一直数上去，他的某一个祖先一定在中国历史上阔过，甚至以盖世的功业声名远扬。但现在，他为什么成了一个乞丐，成了都市街头的一个无人问津者？

人世的沧桑正是在这种命运的流转中让人产生诸多的悲凉和感慨。

确实，每个人，从根本意义上，都是一个历史的集合体。我坐在这里，我的先辈生活在民国，我的祖辈生活在清朝，我的更早的祖辈，生活在明、元、宋、唐、南北朝、两汉，直至春秋战国。

在清朝，他们可能穿着长袍马褂，顶着可笑的辫子，每天享受丫鬟、仆人的服侍；在明朝，他们可能在绿林里，整天吆五喝六地做着快乐的喽啰；在宋朝，他们可能在勾栏瓦肆之间，拿着黄牙板、表情夸张地说书卖唱；在唐代，他们又可能追随唐王的军队一直打到过大漠之北……

但现在，这些人，都死去了，随着消失的是他们的可笑、快乐和夸张，以及曾让他的儿子和孙子自豪过相当长时间的辉煌。

但是，这些人果真都死去了吗？如果他们被埋在坟墓里就切断了与后世的一切联系，那么，我们为什么能够站在这里？不对，从我们的姓氏依然可以看到他们存在的痕迹。当然，从更根本上讲，他们续存于我们代代相传的基因里。

一个乞丐与一个富豪，一个乡间的贩夫走卒与一个权倾一时的国家总统，他们拥有的历史一样长。从这种实存的肉体出发，每个人都可以将自己追溯到春秋战国、夏商周甚至更久远的时期。从这意义上讲，每个人能跨越无限的历史活到今天，或者说将无数死者的基因传到今天，我们都无法估量他到底有多么伟大。

但是，这一问题又无法深究，深究下去留给人的只可能是无限的荒诞和虚无感。一个家族，往往有族谱，但这一族谱对于大多数北方人而言，追到洪洞县就迷茫一片了。孔子后人的家谱是个例外，它可以追到孔子，孔子的爸爸叔梁纥，叔梁纥的爷爷孔父嘉，以及正考父、微子启。再则追到殷商王朝的第一个男性后稷，第一个母亲简狄。但到了简狄，历史就陷入了迷踪的状态。

在人类史中我们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本源，那么我们就在历史的起点，将人的历史归并入自然的历史。这时，我们可以说猴子是人类的表亲，或者人类的先祖就是类似于那在森林中总是做郁闷、沉思状的猿。但猿也有自己的来处。那么，它来自哪里？它是陆上动物进化来的吗？这陆上动物又是水中生物进化来的吗？这水中生物是来自有机物吗？这有机物又是来自无机物吗？

最后，这无机物又是来自哪里？显然，它只不过是宇宙中一丝飘来**去的尘埃。或者连这尘埃也不是，它只能最终泯灭于宇宙那无边无际的虚无里。

我们可以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这前世潜存于我们的历史记忆中，存在于他的族谱和他的基因。他的今生就是由这种无限的历史堆积而成的在世的身体。他代表着他的历史——犹如他的身后有一串排着长队的灵魂——在当下出场，使那已经无法被还原的东西变得敞亮。

我们也可以说：

每个人又都没有他的前世今生，他的前世是宇宙中一丝可有可无的微尘，就如他的躯体也终究会变成一股轻烟，顺着城市边缘的某一根烟囱袅袅上升。

当然，那剩余的灰烬，会被余哀未子的儿孙装在一个盒子里。但这盒子也终将会被儿孙扔掉，然后烂在荒莽的田野。再然后他变成了荒草，然后又随荒草一起烂掉。

想想这些，会有一种透入骨髓的悲凉还是虚无？乞丐围绕城市的垃圾筒谋划他的生活，他要将一切能吃的都装进他的身体；总统则先将自己的身体用美味装满，然后又将这被装满的身体进一步塞进汽车、飞机或者其他的什么里。但不管装在哪里，它终究都要烂掉。

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行走着、直立着；家里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卧着、横着。但不管选择什么姿态，最终都会随身体的衰朽化为尘埃。

甚至，尘埃也并不存在。明亮的天空里，我们无法分辨哪一丝空气曾被他们呼吸。

也许，世界仅以幻觉在支撑着它的意义，而我们恰恰就是生活在这由意义堆砌的幻觉里。

2007。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