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和他的儿子们
在中国历史上,陶渊明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且是一位多产的父亲。他一生结过两次婚,生了五个儿子:老大阿舒,老二阿宣,老三老四是一对双胞胎,名叫阿雍和阿端。剩下最小的一个叫阿通。
有一年秋天的傍晚,这位田园诗人在自家的小院子里闲逛。这时,他看到东面的篱笆墙边开出了大朵大朵的**,金黄而亮丽的色彩将小院装点得充满生机。他在为**之美沉醉的瞬间,又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画出一条弯曲墨线的南山,于是感慨来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望言”啊!
此刻,我不知道诗人的儿子们在干什么。他们是在模仿着父亲游目骋怀,还是觉得这个老头吟诗的样子相当有趣?我更不知道诗人的妻子在干什么,她是在厨房里为六个男人的晚餐忙碌,还是提着烫好的酒壶等着诗人的抒情早点结束?
在乡间小院里,如果有五个壮硕的儿子列队站在我的面前,我是会感到自豪的,而且我甚至会牺牲自己的理想去为孩子们奋斗出一个美好的未来。但陶渊明,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多少有些另类的诗人,却对做官和富贵具有一种天然的洁癖。这种洁癖,加上他的归隐、他的情趣、他的诗文,使他成为后世中国文人的精神偶像。但是,当局外人将一堆赞词送给这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诗人时,我却总想提醒大家记住一个有点残酷的事实,即: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靠什么生活呢?
在中国古代,文人们要想过一种体面的生活,除非家道殷实,唯一的选择就是出来做官,用或厚或薄的薪水滋养自己的闲情雅致,并为儿孙提供较好的学习生活条件。从屈原开始,清史留名的诗人们至少做过县长以上的官。在这一点上,陶渊明也未能免俗。“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从这句诗看,他青年时代是有这种想法的,而且从29岁到41岁,他确实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县令之类的小官。但在众多为官求宦的士人当中,陶渊明又明显是喜欢特立独行的。他不会委曲求全,更不愿虚与委蛇,而且对一般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乡间生活甘之如饴。由此看来,所谓的“夫贵妻荣”,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随着他一句“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有力反问,妻儿对他的期待也就化为泡影了。
种种迹象表明,辞官归隐的陶渊明不是种田的好把式,而且对乡村生活的艰苦和残酷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他在南山下种了一点豆子,结果种得“草盛豆苗稀”,可见满腹的才学无助于农作物的增产和增收。从古至今,没有哪一种职业比农业劳动更出力不讨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确实和文人追慕的闲适情调格格不入。但陶渊明却偏偏要在这种生活中寻找产生诗性精神的可能性,于是问题就来了:对于田园,农夫一心一意地种豆,他却三心二意地去“种诗”;农夫关心的是谷物的收成,他关心的是田园的风景;农夫流淌的是汗水,他流淌的是诗情。最后,农夫的仓廪满了,陶渊明的诗匣也满了,但美妙的诗篇却怎么也变不成盘中的食物。于是,诗人和他儿子们的日常生活就显得很惨:“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在肚皮永恒的抗议声中,精神的高洁被染上污浊;所谓“君子固穷”的志节,也似乎要变得不堪一击。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诗人被饿到了要出门讨饭的地步,斯文要扫地了。此刻,他的儿子们又在做什么呢?在等着讨饭的诗人爸爸带点食物回家吗?
如果诗人的儿子们相信爸爸会给他们带饭,可能他们错了。因为陶渊明虽然自感讨饭有辱斯文,但基于中国崇诗敬文的美好传统,他却常常能碰到仁慈的施主。于是“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他在施主家喝上了,而且不醉不归。这个一走三晃的醉中仙人,还会记得给儿子们带吃的吗?
陶渊明好酒在中国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到宋代,苏东坡还以他做榜样,吟出“甚欲学陶翁,移家酒中住”之类的妙句。读陶诗,确实处处透着一股酒的清香:“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是他喜欢的人生状态;“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是他的人生理想。他喝酒时不太讲究菜肴,从菜园子里摘几根黄瓜、拔几棵大葱就可以佐酒了(“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但喝着喝着,他患上酒精依赖症了,一天不喝就“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这种不良嗜好不但耽误了农活,搞坏了身体,而且还要浪费家里本已不多的口粮——“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诗人将粮食都做了酒,他的儿子们吃什么呢?
既讨厌做官,又不擅长农业劳动,加上对白酒不倦的爱,注定陶渊明一生要过得潦倒。在我的眼里,诗人是不适合结婚的,更不适合要孩子,因为这种纯粹精神性的职业不能创造任何的实用价值。可悲的是,陶渊明不但结婚,而且先后结了两次;不但生子,而且前后生了五个。进而言之,既然娶了妻生了子,他就要务实一些——老老实实做官或辛辛苦苦种豆,让妻子孩子们的生活有个依托。但陶渊明不是这样,他仍然要活得像**那样高洁,仍然幻想桃花源里的乡民会为他天天“杀鸡设酒”。这样,热爱生活却不善于经营生活的诗人——捎带着他的妻儿——必然要运交华盖了。
从陶渊明留下的史料看,他的家庭生活还算幸福。无论他在彭泽县做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重大决定,还是将自家的田地种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儿子都没有埋怨过。他当官就随他当官,他喝酒就任他喝酒。即便在“旧谷既没,新谷未登”之际饿得去讨饭,他的妻子也没和他红过脸——“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只是向丈夫抹了一把眼泪,绝不会像嫦娥那样扔下后羿去奔月,也不会像苏格拉底的悍妻那样经常使丈夫难堪。陶渊明的儿子也相当好玩。当他喝着自酿的杯中物时,最小的儿子阿通经常在他膝前爬上爬下——“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作为古今中外的通例,一个女人,她不应该将自己的命运无条件地托付给生活在云端的诗人,否则,她的挨饿受穷将成为必然。但是,如果女人心甘情愿地跟着诗人挨饿受穷,从不提出质疑和挑战,这种生活的困窘倒也不会影响家庭的和睦稳定。从这一点看,陶渊明在家庭生活方面还是拥有相当高的幸福指数的。这是他能够气定神闲地做田园之梦的最重要保证。
但是,家庭的和睦、田园的梦幻,却依然不能遮掩陶渊明心中的痛楚。这种痛楚来自他在教育孩子方面的失败感。在《责子》诗中,他对自己的五个儿子有如下的评价: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