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让娜
让娜照例准时到了墓园,赴一个不能迟到的约。今早,她去理发店修剪了一下发尾。因为头发太长,让娜只要出门就会绾上发髻。她每个季度理一次发,挑一个上弦月夜,让理发师剪掉几厘米来让头发看起来更有光泽。
二十年来一直是米蕾耶给让娜理发,她问起皮埃尔的近况,说已经很久不见他人了。这类问题总会精准地刺痛让娜,她没能说出“他死了”这种话,只是一字一句回答道:“我失去他了。”实际上,这也正是她的心中所感——失去了,失去他了。
皮埃尔墓前的长椅有人坐了。那是一位妇人,背挺得很直,双目放空。让娜同她打招呼,没得到回应。不过她并不气恼,皮埃尔还等着她呢。让娜的手落到相片上,摸着他的脸。她弯腰凑到爱人耳边:“亲爱的,我到处找你。我翻了没来得及理的床铺,害怕你躲在浴室的雾气里或者窗帘后面。我照镜子的时候,遛布迪纳的时候,听到楼梯里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把你的衬衫晾到衣架上的时候,都在想你会不会突然出现。我看你最爱的电视节目,听你爱听的歌。每当有人说话,我都会幻听成你的声音。吹风的时候,打雷的时候,出大太阳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有时我会喷一点儿你的香水,挤你没用完的牙膏,给你买清单里的东西。我给你打电话,全都转到了语音信箱。我看了我们最后一次度假拍的视频,还有好多照片没整理呢。我跑到街上去找你,人行道、公园的树荫底下、咖啡馆露台、商店排队结账的队列都找了,哪儿都没有你。我听见电话响,听见有人敲门或者打开信箱的时候,都觉得是关于你的消息来了。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找你,那个时候才三点。我还在七点三十四分找过你,中午也是,下午五点,五点十七分,晚上九点零六分,每次我都要看下时间。有时我感觉你靠在我的背上,抚摸着我的脖子。你还会握住我的手,捏我肚子。我到处找你,找了好多地方,就是找不到。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把你弄丢了。”
她擦了一把脸,长椅上的妇人已经走了。让娜把墓前的枯枝败叶清理了一番,给花浇了点水,将墓碑擦过,也坐了下来。
“我之前保证过会解决房子的问题,我说到做到。不知道是不是你给的灵感,但我仔细思考过,发现自己也没得选。我把第二间房租出去了,毕竟现在也没什么做针线活儿的心思。所有缝纫的东西都搬到地下室了。维克多帮我在空房间安了一张床、一个衣柜。房客叫伊丽丝,她是个护工,看起来挺可靠的。她今天晚上就搬进来。”
让娜打住了话头,看着眼前沉默的丈夫,又继续说:“我有点儿激动,因为我只和你一起住过。维克多说出租房子是件好事,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其实我并不孤单,我只是感觉少了你。”
让娜又顿了一下,把眼泪咽了回去。略微斟酌之后,她开始说起从米蕾耶那里听来的家长里短。跟她差不多,皮埃尔也是很八卦的。他去理发店更频繁,每次回来,都要跟让娜讲听到的邻里花边新闻。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讲米诺太太的新情人、施密特先生的绯闻,还有利龙家的孩子们有多淘气,两个人总要缺德地笑上半天。
天已擦黑,让娜对丈夫说明天还会来后,便起身离开了。她系上围巾,牵好布迪纳的绳子,往出口走去,身影佝偻得比往日更低。负罪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娜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跟皮埃尔坦白全部。
信箱里躺着一封新的信。让娜匆忙赶回家,还没脱下雨衣,便迫不及待拆开了信封。
1993年春
让娜在影院看完《人鬼情未了》,就去理发店剪了一个黛米·摩尔[18]式的短发。她犹豫了好几个星期,最后狠了狠心,告诉自己头发会再长出来的。让娜没告诉丈夫,想给他一个惊喜。皮埃尔只见过她长发的样子。让娜很少去理发店,并不热衷尝试新的发型。她随便找了一家,负责给她剪头发的理发师说,黛米·摩尔头是今年最流行的样式,自己已经给好几个人剪过了,很有经验。回家路上,让娜脚步轻快,觉得自己就是黛米·摩尔本人,进门的时候皮埃尔正好在家。她仿佛突然回到了青春期,马上要献出初吻,心情半是期待半是担忧。皮埃尔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她,一会儿让她转过身来,一会儿又要拧亮灯仔细看看。最后他夸她漂亮极了,这个发型衬得她下巴越发秀气,鼻梁也显得更高挺了。“你知道你这发型让我想到谁吗?”让娜大喜,他猜出她在模仿黛米·摩尔了,她很确定,但还是装作不清楚的样子,摇了摇头。皮埃尔笑意盈盈,一句绝妙的赞美涌到嘴边:“像米雷耶·马蒂厄[19]。”
让娜已经忘记这件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站着的,老迈的腿几乎快要散架。这封信所激起的情感风暴比前一封还要强烈。她期待第二封信被投递到信箱里,又是那么惧怕它的到来。让娜没有寄信人的任何线索,不过当下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刚刚过去的几秒钟里,她得以重温了那些遗失的岁月。
迪欧
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太太给我打电话,说我可以租她房子,我差点以为她找错人了。我上一次运气这么好,还是在“猎人之家”组织的乐透活动上,两三年前吧。我、玛农、艾哈迈德,还有热拉尔(这名字有点年代感的),我们四个正闲逛着呢,经过活动室时,看到一群人在钻研彩票上的数字,那架势比玩“找不同”都要认真。我们看得有点儿心痒痒。四个人合买了一张彩票,花了不少钱。那是最后一轮,赌注也最大,我们只差一个号码“63”就能中奖了。旁边有个女的紧盯着开奖台,希望开出一个号码“31”。她手里还有好几张彩票和筹码,用一块磁铁吸在一起防止弄丢。虽说我们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但中彩票这件事儿也不需要文化。最后一个数字出来了,正好是我们要的“63”。我们四个乐得蹦了起来,高兴得跟世界杯夺冠了似的。我们四处撒欢,逮着人就拥抱,但知道奖品之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那主办方,最后让我们带了一头猪回去,一头活的猪!一想到这个我就笑得快岔气。这头猪后来成了福利院的吉祥物,我们管它叫“火腿肠原料”。回想起以前的事,有时我也会想到这头猪。不过我总是努力不去回忆过去,因为我妈说过,脆弱的人才会流眼泪。
我摁了摁对讲机上的铃,大门开了,里面立着一个住户信箱,再后面就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花草,还放了一个垃圾桶。我不太清楚路怎么走,有个伙计从底楼探出头,说可以给我指路,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房东叫什么。
“我找一位老太太,她头上扎一个发髻。”
他拉上窗户,从一扇红色的门里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猫。他出来得好快,就像会瞬移一样。这哥们儿说自己叫维克多·朱利亚诺,是公寓的门房。他好像早就知道我要来。
“佩兰太太住四楼,楼梯在这儿。”
他给我指了路,我道过谢就想走,但手臂被他一把抓住了。
“她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
“好的。”
他还不松手:“别对她做什么坏事。”
“啊?您是叫我别趁睡觉的时候勒死她,然后吃掉她的脑袋吗?那真太遗憾了。”
维克多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这是个玩笑,而且我也不喜欢吃脑花。他讪笑一声,说自己听得懂。我也装作相信了,即使他看我就像小鸡见了黄鼠狼。我到四楼的时候老太太来开了门,她叫我先等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两块布摆在我脚边。
“现在你可以进来了。”
我直接一脚跨过那两个玩意儿走进门来,她拦住我:“把鞋套穿上!”
“什么?”
她指了指那两块布,解释说那是鞋套,为了保护地板用的。
“你可以直接把鞋套套上,或者把鞋脱了。这地板是原木的,磨损得很快,需要养护。你没带包吗?”
我摇了摇头,脚丫子顺从地钻进这两块布里,然后一步一滑,跟着她走进了我的新房间。从今天开始,大家可以叫我花滑王子迪欧。
房间很小,采光一般,但也说得过去,里面放着单人床和衣柜,还有一张桌子和一块白色地毯。我滑到窗户边上,窗户正对着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