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谭柏年用过早餐,吩咐备轿,去“福轩”客栈会一位重要的客商。一路上,谭柏年脑中飞快盘算,思考见面时要做的事。今岁苏州乡下风调雨顺,谷米丰收,隆昌米行趁机敞开收购,仓房里屯集了上万石新米,需要寻找买主。谭柏年干米行生意,屈指算来已有30多载,精通业务自不必说,做米生意的个中奥秘亦了如指掌。
尽管在隆昌,大小事情他说了算,但还不是真正的老板,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必得如数交给石三官,他心里就发痛。外甥待他不薄,年俸可观,外加不少红利,但终究不是自己的米行。谭柏年打起“小九九”,要做老板,得靠自己的手段,账目上做手脚,略施小计,石三官看不出来,这里头揩的油,抵得上两三个档手的年薪。
谭柏年此刻便是寻找这种机会。
一日,山东米商潘家祥抵达上海,谭柏年闻讯前去码头相迎。他俩是老相识,言谈之间,谭柏年得知对方有意要在上海收购大批谷米,运往北方。
凭经验,谭柏年知道潘家祥本钱雄厚,不屑于做零碎买卖。与小本米行锱铢必较,费力费神,且不能满足需要,能看得上眼的大米行,在上海不过三五家。谭柏年把几家米行加以排列,估量实力,隆昌属前三名,可以力争。谭柏年同样喜欢做大买卖,报损率高,回扣可观,一笔生意下来,除了应付石三官,自己还能落下一笔银子。
然而,见到潘家祥之后,潘却说他与胡雪岩已经签订了契约并将契约掏给谭柏年看。谭柏年只瞅了一眼纸上“胡雪岩”三个字,便明白对方说的是实话,敢于把这事告诉他人,证实这桩买卖已铁板钉钉,笃定泰山,不会生变故的。谭柏年霎时充满失望之感,心里暗骂:姓胡的忒狠毒,竟把手伸到上海,虎口夺食!
胡雪岩在浙江把持海运局,改漕运为海运,干得相当成功,商界尽人皆知。但没想到他会在上海米行中抢生意,谭柏年事先排定的上海各家米行名单中,偏偏没有想到过胡雪岩。这是因为胡雪岩的海运局主要收购谷米北运,与潘家祥干同样营生,而非售米。这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谭柏年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按他的筹算,隆昌米行的存米全部出手,他至少可得2万银子的外快,而今却打了水漂儿,怎不叫谭柏年锥心般刺痛。
于是谭柏年使尽了伎俩,废尽了口舌,终于使潘家祥毁了约。
胡雪岩很快得知潘家祥毁约的消息,他不因为对方愿付一笔罚金而高兴,反而陷入莫名的烦恼之中。
潘家祥听了谭柏年的挑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雪岩此番抛售大米,的的确确想做一次米行生意。生意若要做活,必出奇招,改变套路,抓住机会,才有所获。海运局向来只购不粜,给人印象属官办机构,赢利不多。今年浙江谷米丰收,米价狂跌,胡雪岩知道北方连遭旱灾,粮食紧缺,于是当机立断,一改通常惯例,大量收购新谷,寻找米商脱手,打一次奇袭战,赚一笔银子,再转人常规运作。
潘家祥的毁约,令胡雪岩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倘若再传圈内人中间,有损他的信用。潘家祥系山东富商,垄断了北方民间粮米市场,在商场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而胡雪岩向来以诚为本,视信用为生命,如今不能取信于潘家祥,有何面目见商场同仁?
于是,胡雪岩打定主意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他沉思良久,想出了一套连环计,接着他便着手实施。
第一环,寻找谭柏年的弱点。
俗话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胡雪岩在商场征战半辈子,极善于抓住对手的弱点和疏失,予以痛击,无往不胜,十分灵验。凭他的直觉,谭柏年身为隆昌米行档手,老板不在店内主事,他必然营私舞弊以售其奸。天下谁人不愿当老板?世上哪个不爱金钱?石三官放任谭柏年作主张,岂无肥私劣迹?
胡雪岩搜索枯肠,细细回想与谭柏年曾经做过交易的每一个情节。如果换成其他人,早已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胡雪岩毕竟是胡雪岩,他记忆力惊人,如电火闪烁,忽然记起一个情节:当时同谭柏年讨价还价时,谭柏年并不在意谷米的价码,只是要求按一厘二的回扣,把钱存到“裕和”钱庄户头上。胡雪岩敏感地觉察到这笔钱存得蹊跷,若是替主人赚的钱,必然随大笔米款同存人一个户头。分开来的目的,说明谭柏年私吞这笔回扣银,而石三官毫无察觉。生意场上,档手欺骗东家,“账房吃饱、老板跌到”,这现象比比皆是,胡雪岩见惯不惊。以此观之,谭柏年单是从售米私吞的回扣,当不是少数。可以推测,此次潘家祥毁约与隆昌成交,谭柏年必然竭尽诋毁诽谤之能事,而为一大笔阅扣力争,使他获得成功。
胡雪岩有些兴奋,他自知抓住对方狐狸尾巴,只须用力拖拽出洞,使其真面目大白于天下,则可战而胜之,挽回败局。
第二环,抓住谭柏年的把柄。
胡雪岩以存20万两银子为条件,让资金紧张的“裕和”钱庄的档手谷真豪把“隆昌”米行档手谭柏年在“裕和”的存款数目告之。
谷真豪果然送来明细账,秀丽的小楷,把谭柏年每次存银的数目、日期誉写得一清二楚,明白在目。
胡雪岩大喜过望,立刻按谭柏年每次存银的数目,推算出“隆昌”近年来的生意情况,隆昌米行再无秘密可言,而谭柏年从米行中攫取的不义之财也暴露无遗。
第三环,入股“隆昌”米行。
胡雪岩用计假冒“裕和”之名,将谭柏年在裕和的存银和利息结算账单故意误送至老板石三官处,使隆昌米行的老板石三官知道了谭柏年的所作所为。胡雪岩又找到了石三官,以人股三成、负责米行事务为条件,帮助石三官整顿米行,挽回损失,获得石三官的允许。第四环,收服谭柏年。
胡雪岩把谭柏年的罪证出示,并说:一,要么把谭柏年送官处置;二,要么改跟他安心管理米行为他奉差,而且俸银必翻番,二者任谭柏年选择。在胡雪岩威逼利诱下,谭柏年无路可走,只好打定主意,死心塌地替胡雪岩效力。胡雪岩教他听候待命,不要轻举妄动。原来胡雪岩考虑到潘家祥既然敢毁约,一定对胡雪岩的信用产生了怀疑,贸然劝他信守前约,必遭碰壁。唯有设下圈套,令他钻人,不得解脱,情急之中,才可乖乖就范。
第五环,对付潘家祥。
潘家祥并不知道隆昌米行的变故,他绝对信任谭柏年。签约付定金后,潘家祥急忙返回山东,寻找销售谷米的合作伙伴。其时,北方数省旱灾严重,庄稼连年歉收,饥民成群,已出现“吃大户”、“抢公仓”的情形。捻军、白莲教等团体,乘势号召天下,揭竿而起,攻城掠地,对抗官府,局势危如累卵。
朝廷严令各省抚督,开仓赈灾,安抚饥民,以防民变。
潘家祥看到这种情景,心中暗喜。饥民愈多,谷米愈不愁销路,正可屯货居奇、待价而沽,谋求最高的价钱抛售出去。
他正在物色代理商,胡雪岩请的一位官大人翩然来访,此人自称主持直隶粮道,急需购进大批谷米,缓解直隶灾情。潘家祥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几天来,前来拜访的粮道官员接踵而至,都企望潘家祥这位粮商提供米源,盖因朝廷公仓空虚,漕运迟迟不至,远水不解近火。潘家祥未便慨然相允,官府出价太低,差强人意。
这位粮道大人焦急不安,出手不凡,愿以每石15两银的价码,购买两万石谷米。潘家祥估算一下,已高出进价近两倍,除去运费打杂开支,这笔生意净赚10多万银子。他暗自高兴,却不形于色,大叹苦经说:“江南战乱仍频,谷价腾贵,购之不易,路途迢迢,成本高昂,我已蚀不起老本,不敢多做了。”
粮道大人知道他在讨价还价,索性每石再添2两银子。潘家祥见火候已到,决定成交。签约付定金后,粮道大人意味深长道:“救灾如救火,还望潘公信守合约,按此交割,耽误了公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潘家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当下潘家祥乘小火轮飞快回到上海,只等谭柏年如期交米,他已雇下快船20多只,整帆待发,万事俱备,只等装船启运。
眼看第二天便是行期,隆昌米行毫无动作,船老大来客栈见潘家祥,询问哪天装船。潘家祥正在吞云吐雾,闻言吓得没了烟瘾,一骨碌从榻上翻下来,心急火燎,打轿到隆昌问罪,谭柏年一迭声致歉,言称米行已换了老板,他做不了主,凡事可问胡雪岩。
潘家祥正要发作,只见胡雪岩背着双手,踱出内屋,便明白了:原来中了胡雪岩的圈套。交粮日期迫近,另找米行已来不及,倘若误了期限、粮道大人是胡雪岩的至交,岂能轻饶了我?潘家祥愈想愈怕;惊出一身冷汗。
到此时,潘家祥只好服输,以每石20两银子向胡雪岩买了两万石米由此一算胡雪岩反败为胜,并且净赚了10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