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 一八四四年家书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
——家书摘录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力实实可爱!信中有云:“于兄弟出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弟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则(威仪可则:此意为威风凛凛的仪态可以效法。则,效法。),淳实宏通(淳实宏通:淳厚朴实而且宽宏通阔。),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慢亵:怠慢、轻视。),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弟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弟先须用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杜集》:唐代诗人杜甫的文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
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弟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诗律,若在省,弟可就之求教。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多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弟可从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是仅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现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之象(这句话意谓困苦心志、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锢蔽:禁锢、蒙蔽。)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贤贤易色》:此章出自《论语》,多讲孝亲之道。)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曲礼》《内则》:此系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中之篇名。)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蔼然:和蔼可亲的样子。)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禄仕:做官的俸禄。)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悌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
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从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在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此眩彼夺:这边炫目,那边也光采夺目,形容贪婪的人欲望没有止境。),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予不能别寄与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腊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十四孙发第二号信,不知已收到否。孙身体平安,孙妇及曾孙男女皆好。孙去年腊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银一千两,以六百为家还债之用,以四百为馈赠亲族之用,其分赠数目,另载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专之义也,后接家信,知兑啸山百三十千,则此银已亏空一百矣,顷闻曾受恬丁艰,其借银恐难遽(遽:急速,迅速。)完,则又亏空一百矣,所存仅八百,而家中旧债尚多,馈赠亲族之银,系孙一人愚见,不知祖父母、父亲、叔父以为可行否?伏乞裁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