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十四 一八五八年家书
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愿与诸弟共相鉴诫。弟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
——家书摘录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七初八连接弟二信,俱悉一切。总理既已接札,则凡承上启下之公文,自不得不照申照行,切不可似我疏懒,置之不理也。
余生平之失,在志大而才疏,有实心而乏实力,坐是百无一成。李去麟之长短,亦颇与我相似,如将赴湖北,可先至余家一叙再往。润公近颇综核(综核:综合核查的意思。)名实,恐亦未必投洽(投洽:投契融洽的意思。)无间也。
近日身体略好,惟回思历年在外办事,愆咎甚多,内省增疚。饮食起居,一切如常,无穷廑虑。今年若能为母亲大人另觅一善地,教子侄略有长进,则此中豁然畅适矣。弟年纪较轻,精力略胜于我,此际正宜提起全力,早夜整刷。昔贤谓宜用猛火煮、慢火温,弟今正用猛火之时也。
李次青之才,实不可及。吾在外数年,独觉惭对此人。弟可与之常通书信,一则稍表余之歉忧,一则凡事可以请益。余京中书籍,承漱六专人取出,带至江苏松江府署中,此后或易搬回。书虽不可不看,弟此时以营务为重,则不宜常看书。凡人为一事,以专而精,以纷而散。苟子称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庄子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皆至言也!
咸丰八年正月十一日
沅甫九弟左右:
十二日安五来营,寄第二号家信,谅已收到。治军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凡与人晋接(晋接:接触。)周旋,若无真意,则不足以感人,然徒有真意而无文饰以将之,则真意亦无所托之以出,《礼》所称“无文不行”也。余生平不讲文饰,到处行不动,近来大悟前非,弟在外办事,宜随时斟酌也。
闻我水师粮台银两尚有盈余,弟营此时不阙银用,不必解往,若绅民中实在流离困苦者,亦可随便周济。兄往日在营,艰窘异常,当初不能放手做一事,至今追恨。若弟有宜周济之处,水师粮台尚可解银二千前往。应酬亦须放手办,在绅士、百姓身上,尤宜放手也。
咸丰八年正月十四日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七日接弟信,并《二十二史》七十二套。此书十七史系汲古阁本,《宋》《辽》《金》《元》系宏简录,《明史》系殿本。较之兄丙申年所购者,多《明史》一种,余略相类,在吾乡已极为难得矣。吾后在京,亦未另买全史,仅添买《辽》《金》《元》《明》四史,及《史》《汉》各佳本而已,《宋史》至今未办,盖阙典也。
吉贼决志不窜,将来必与浔贼同一办法,想非夏末秋初,不能得手,弟当坚耐以待之,迪庵去岁在浔,于开浔守逻之外,间亦读书习字,弟处所掘长壕,如果十分可靠,将来亦有闲隙,可以偷看书籍,目前则须极力讲求壕工巡逻也。
周济受害绅民,非泛爱博施之谓,但偶遇一家之中杀害数口者,流转迁徙,归来无食者,房屋被焚栖止靡定者(栖止靡定者:形容流离失所,居无定所。栖,栖息。)又,或与之数十金,以周其急。先星冈公云:“济人须济急时无。”又云:“随缘布施,专以目之所触为主。”即孟子所称是乃仁术也。若目无所触,而泛求被害之家而济之,与造册发赈一例,则带兵者专行沽名之事,必为地方官所讥,且有挂一漏万之虑,弟之所见,深为切中事理,余系因昔年湖口绅士受害之惨,无力济之,故推而及于吉安,非欲弟无故而为沽名之举也。
咸丰八年正月二十九日
沅甫九弟左右:
十四日发第八号信,交春二等带往,并带璧还金、史两处银二百二十两,想将收到。是夕接弟初七夜信,得知一切。
贵溪紧急之说确否?近日消息何如?次青非常之才,带勇(勇:兵。)虽非所长,然亦有百折不回之气。其在兄处,尤为肝胆照人,始终可感。兄在外数年,独惭无以对渠。去腊(去腊:去冬。)遣韩升至李家省视,其家略送仪物。又与次青约成婚姻,以申永好。目下两家儿女无相当者,将来渠或三索得男,弟之次女、三女可与之订婚。兄信已许之矣。在吉安望常常与之通信。专人往返,想十余日可归也。但得次青生还与兄相见,则同甘苦患难诸人中,尚不至留莫大之愧歉(愧歉:即遗憾。)耳。
昔耿恭简公谓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带勇亦然。兄之短处在此,屡次谆谆教弟亦在此。二十七日来书,有云“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又岂吾心之所乐”,此已露出不耐烦之端倪,将来恐不免于龃龉。去岁握别时,曾以惩余之短相箴,乞无忘也。
甲三《史》《汉》《韩文》二月中可看毕,三月即看《近思录》《周易折中》《四书汇参》等书。一则使略知立身行己之大要,一则有益于制艺也。
李雨苍于十七日起行赴鄂,渠长处在精力坚强,聪明过人;短处在举止轻佻,言语易伤,恐咏公亦未能十分垂青。澄弟于十五日上永丰,十九日可归。温甫弟于二十一日起程,大约三月半可至吉安也。
咸丰八年二月十七日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刘福一等归,接来信,藉悉一切。城贼围困已久,计不久亦可攻克,惟严断文报是第一要义,弟当以身先之。家中四宅平安,余身体不适,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
温弟何日至吉安?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丹朱:传说中先古时代部落首领尧的儿子,其荒**无道,所以尧传位给舜。)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嚣讼:奸诈而好争辩。),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身。余生平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讼。静中默省愆(愆:过失,错误。)尤,我之处处获戾(戾:罪过。),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入,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问有蛮狠之象,最易凌人。
凡心中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第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
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帖。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闻在县有随意嘲讽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惩之。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
咸丰八年三月初六日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日胡二等归,接弟十三夜书,俱悉一切。所论兄之善处,虽未克当,然亦足以自怡。兄之郁郁不自得者,以生平行事有初鲜终;此次又草草去职,致失物望(物望:众人所望、期待。),不无内疚。
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愿与诸弟共相鉴诫。弟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丕基:基础,根底。)。弟在外数月,声望颇隆,总须始终如一,毋怠毋荒,庶几子弟为初旭之升,而于兄亦代为桑榆(桑榆:比喻人到老年之时。)之补,至嘱至嘱。
次青奏赴浙江,令人阅之气王。以次青之坚忍,固宜有出头之一日,而咏公亦可谓天下之快人快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