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与哀愁
这里也是潮湿得“扁担都能发芽”的地方了:道路几乎被密林围拱,成了一条翠绿的隧道。暴雨形成网状的水帘,一层层滑动在挡风玻璃上,即使把雨刷调到最快挡,也来不及抹开。雨帘让车窗的视野变得像水底。依稀可见墨绿的峭壁上,不时缀着一树桃花,灿若粉霞。
“我爱春天暴风雨后的晴空,那是你的眼睛”,我刚刚想起肖斯塔科维奇的名句,眼前就演奏了一场圆舞曲般的雨过天晴。教科书一般完美的植被垂直分布:皑皑雪峰如F大调的钢琴独奏,悬浮在圆号般饱满的森林上,雪松、华山松、云南松、红豆杉……林涛交响。峡谷底部,河流是一群翡翠色的赛马,冲出栅栏,奔腾而去。
“这也太瑞士了吧。”小伊忍不住感慨起来。我笑道:“应该说‘瑞士也太波密了吧’。”
“没错,而且不止……还有苏格兰的高地、新西兰的湖、加拿大的松林、尼泊尔的寺庙。包括瑞士的山……”
“简直是六天五国游。”
我们感慨着藏东南的丰富地貌,也没想到,就在那个下午,六天五国游变成了六国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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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密县城吃了一家蘸料地道的砂锅米线。亲自下厨的重庆老板大概寂寞太久,两碗米线的工夫,已经将全部人生娓娓道来:当年“打烂仗”到波密县,一待二十年,开了餐馆,养活了老婆孩子。“要不是开这家面馆,我可能在牢里了。”
疫情之后,生意就不好了。妻儿回了老家,他请不起帮工,咬咬牙,一个人在这里守店。墩子、厨师、上菜、洗碗,一个人包揽。问起周围有什么小众景点值得一去,他竟然一无所知:一半是忙碌,一半是没有兴趣。“我从来没有在这儿附近出去耍过,”他说,“只有一个冬天,开车送朋友,开太快了。车速80公里,驶上暗冰路面,失滑,打横在弯道上,差点没命。”
听完这个浪子回头的故事,脑子和胃都饱了。午后天光转晴,空气暖湿,一种勾了芡似的黏稠感,让人呵欠不止。在一顿饱餐过后的困倦中,想到下午要路过的波密“桃花谷”,完全提不起兴趣。只打算在途经的时候,顺便“看一眼”。
提起桃花,不自觉就联想起孃孃们拍照时飞扬的丝巾,或油画里那堆肉红色的、橡皮糖似的虬枝;再或者,古装剧里粉泡泡一样甜到发齁的对白。这套刻板印象过于深入,以至于真的走进桃花谷的时候,我惊呆了——这分明是那个哀靡、风流的平安朝——百里樱花夹道相迎,满目绚烂、明媚的哀愁;白色花瓣在风中摇曳,落洒一地春雪。这是博尔赫斯也为之倾倒的物哀之美,仿佛紫式部笔下的人物站在窗前,眺望“雪花飞舞后面的繁星”;又或者一座潮湿的长桥,在雾霭中“显得那样深远”……
也就是在这遐想的浪尖,我看见远处:谷布穷日的峰顶,锐利如戟,负雪裁云。
与小伊各自拿了一只橘子,冲了一杯咖啡,走向那片花影的深处,席地而坐。我忍不住像个孩子那样,躺下,头枕于手,仰望天皎云朗,草柔风滑,树枝像静脉那样,嵌入云朵的体中。
那一刻的光影与构图,无疑是印象派的;诗人廖伟棠写,当他看到莫奈《撑阳伞的女人》那幅画时,他感觉“看到了全人类的幸福”。艺术刺破了语言之膜,直接触达感官。此刻我因为想起那幅画,感到自己也拥有了莫奈的眼睛。花瓣溶解在了春天里,世界溶解在了光中。
因为那明媚的哀愁,回来之后我也写了一首诗:
我看过你所说的那幅画
打伞的太太,斑点的光
诗人写:
画家轻微的仰视视角
制造了全人类的幸福感
那幅画之后的傍晚
公交巴士没有了
火车也不会来了
幸运的话你可能会搭到一辆车
车里有一个家庭
你知道你搭上了全人类的幸福
暴雨的色彩稀释在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