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是枝先生有没有生过气?
树木:没有,我从没见过他生气。有时他的目光会在一瞬间失神,但他会渐渐冷静下来,不会生气。
记:您还出演过《小偷家族》。
树木:那部戏可真是不容易,我们是在隆冬时节拍摄夏天的场景。是枝这个人啊,毕竟是在廉租屋[151]长大的,既不怕热又不怕冷。和这种身体结实的导演一起工作,演员也会很辛苦。我是很容易就会在口头上抱怨的人,所以能发泄出来。可是小演员们呢,被冻得不行了还要淋雨,还要穿着夏天的衣服跑来跑去。是枝导演在导演当中有着爱惜小演员的名声,不过真是这样吗(笑)?
记:和是枝先生一样,河濑直美导演也是戛纳国际电影节的常客,您也与她合作了《朱花之月》(2011年)、《澄沙之味》(2015年)、《光》[152](2017年)这三部作品。
树木:河濑导演,虽然在语言表达等方面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当她遇到不喜欢的事情时,处理的方式就会有点刻薄(笑)。她满意的时候,会非常直接地说:“好,可以了!”不太满意的时候则会说:“嗯,这个嘛……”身为导演,如果能明确地下达指示,演员会更容易演出来。从这一点上来看,她是属于“懂她的人就能明白,不习惯的人大概会遇到麻烦”的类型。
记:她和树木女士您好像很合得来啊。
树木:不,我也不知道(笑)。把这些因素考虑到一起,我认为“她已经尽力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不会再正儿八经地去正面思考“导演和我”之间的关系了,感觉自己是在场外看着。所以当河濑导演稍微说一句“嗯,这个嘛……”我就会说:“好的,那我就不这样演了。”我不会去争取任何东西,对任何导演都不会。
记:您一直都是这样吗?
树木:不,这是在我生病以后。我已经没有体力了,没有精力再去争取。
记:《恶人》[153](2010年)里树木女士您的表演也很精彩。您扮演的角色是妻夫木聪的奶奶,在电影中遭到了诈骗。大家都知道李相日[154]先生是个很执着的导演,但实际上呢?
树木:是的。他执着到最后,把我的戏份都剪掉了(笑)。里面有一幕是我去松尾铃木[155]的办公室,问他能不能把钱还给我。曾经把我当作“奶奶”,对我十分亲切的松尾先生现出了真面目,对紧紧抓住他办公桌的我说:“滚回去吧,老太婆——”
记:这是在长崎市拍摄的外景吧?我去过作为取景地的办公大楼。
树木:李导演很执着,一直说:“我想再拍一次。”我却说:“对不起。我要去赶飞机,不得不走了,再见。”说完我就走了。
记:哎呀。不过,那一幕真是非常好。无论是态度大变的松尾先生,还是被他踢倒在地的您,演技都非常逼真。
树木:是啊。但是那天我真的必须要走了,航班虽然有延误,我却勉强才赶上,赶在舱门关闭前跳上飞机。松尾先生也很可怜,因为我说“我要回去了”,所以他也不得不迁就我。我对李导演说:“拍过的这些镜头已经很好了,剩下的就是好好剪辑。我要回去了。”
记:李导演应该也大吃一惊吧。我还想问问您关于《记我的母亲》[156](2012年)中您的表演。
树木:请说。
记:您扮演的是小说家役所广司[157]的母亲。角色的原型是原作者井上靖[158]的妈妈。随着电影的发展,我感觉这个角色也显得越来越老,身体也越来越小。
树木:是的,我有这样表现。
记: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树木:就像梅丽尔·斯特里普拍《铁娘子》的时候,每一个场景,每一个镜头,都会做普通化妆和特殊化妆,让她看起来和撒切尔一样。在我们这部戏里呢,上午拍年轻时的场次,下午拍年老时的场次,每天都这么拍,我可真是个好使唤的女演员。
记:哈哈哈。我不知道原来是用早上和中午的分别来让人显老啊。
树木:我们很随意的,日程也安排得很随便,就是这么拍的。
记:我看拍摄花絮里,您说到体形变小的过程“就像把骨头抽出来一样”。
树木:嗯,就是抽出来的感觉。
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树木:和《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里的秀子差不多。那种老太婆,现在大家都不太想演了,对吧?女演员穿上和服,大家都想漂漂亮亮的,没人想要那样“倏”地一下缩在一起。最近我的骨骼变得很纤弱,更容易缩起来了。在拍《记我的母亲》时,把骨头“抽出来”将身体变小是很痛苦的。
记:把骨头抽出来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您的遣词造句总是令人觉得意外。
树木:是这样吗?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