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常的衣服
与草木有染
我是在二〇一二年初第一次接触到草木染色的,那年春天随《中华手工》杂志去日本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工艺考察,在京都乡下一间染色工坊里学习扎染。当我们把处理好的布料扔进染缸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块布的生命,在染水与面料的互动和吐纳呼吸中,有时间无法操控的、特有的重量,那感觉太好了。
那之后我开始相信:时间与触感的厚度,就在制作一件衣服所承袭的传统中。
传统的印染面料印有时间的痕迹。换句话说,经过草木染色的布是有面孔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正视它的时候才会有心灵的触动。
在快节奏的时代,消费快、浪费快、批量化的工业生产、便捷的化学染色,每一件产品不仅快,还“标准”且“完美”。但人从来不缺乏反思,当过度的工业化给地球和人类带来伤害,当“完美”变得冰冷,我们又开始向往自然与温度了。
草木染是手工活,从发酵捣染到着色晾晒,人做一半,时间做一半,所以它慢;制作的过程受温度、空气、时间影响,每一件都不一样,所以它灵气、有温度;草木染必须在纯天然的面料上才能着色,从自然中来,完成使命,又回到自然中去,所以它有生命力并且环保。经过草木染的产品,即使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褪色,即使偶有染色不均的瑕疵,也会自带一种“来之不易,请珍惜”的分量。
日本行之后,我约同事们去了台湾,在当地有名的卓也小屋和天染工坊学习,主理人在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说了一句:你们应该去贵州啊。
后来的人生里有多种际遇,我终于和几位朋友一同去了贵州。
贵州丹寨,走了那么多路,好像就是为了有一天回到这里。
刚到丹寨的第一个夜晚,在染坊吃饭,画娘的歌声淹没了整个雨夜,晚饭结束走到大路口还听见染房里传来的歌声。除了山歌,还有《老鼠爱大米》——她们唱给客人听,也唱给自己听。她们劝客人喝酒,自己人也互相劝着喝,喝着喝着就唱了,唱着唱着又喝了。喝酒唱歌的时候,蓝染面料从天井垂下来,画娘的小孩在楼梯口端着饭碗。同行的朋友说,这是一生难忘的夜晚。
听染房负责人曼姐说,她们就是这样的,会说话就会唱歌,就如她们天生会画画——那些繁复的图案,从小画到老,不用尺子,不打草稿,一气呵成,每一幅都不一样。
染房里最大的画娘叫王优里勒,今年七十三岁了,没有上过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她的画美得让人惊叹,繁复又天真。曼姐说,年轻的画娘里很难找到画成这样的了,“因为她们的心再也没有老阿妈那么安静”。
老阿妈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三年前跟着曼姐去了深圳。下火车的时候是晚上,城市里灯火辉煌,一辈子没走出过山寨的阿妈看呆了,她说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告诉过她天上的样子,到处都是星星和夜明珠,她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天上。
一个多月前的一场意外,老阿妈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二十天后她就回到了染房。送她回染房的儿子说,只有回到这里她才会活得开心点。
老阿妈的蜡画,画好后染色就是我们常见的蜡染,但染色前的样子已经美得让人惊叹。很多人更愿意买染色前的蜡画,拿回家装裱了挂在墙上,因为这样的半成品看得见手工的痕迹,“有老阿妈的温度”。
我带去几件做好的素色衣服,说好要画的位置,画娘就开画了。第二天,下摆一圈年轮,好像衣服本来就长成这样似的。
染房里有很大一个染缸,里面的靛蓝水已经使用六年了,每天画娘们轮流照管染缸,给它喝酒(发酵)、加水、补充靛蓝膏,“它是有生命的有个性的,你不好好对它,染出的布就不对”。
靛蓝是用一种叫蓼蓝的植物熬制的靛蓝膏。我们熟悉的板蓝根就来自蓼蓝,用蓼蓝染成的衣服有杀菌、驱虫、除湿的功效。在中国,蓝染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丹寨人世代用蓝草染布,用得最多的技法是蜡染,蜡染与绞缬(扎染)、夹缬(镂空印花)并称为我国古代三大印花技艺。“蜡”是用蜜蜂的蜂巢熬制而成,加热后变成**画在布上,染色之后再高温去蜡,布面上就会出现留白的图案。
这最初的颜色,地老天荒,自然的意志和温柔都在劳作中呈现。蓝与白,突然之间,你知道了生命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