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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房记乐(第2页)

芸说:“《琵琶行》不是他写的吗?”

我笑道:“巧啊!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先生,我呢,正好字‘三白’,便成了你的夫婿——你跟‘白’字多么有缘!”

芸笑道:“跟‘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吧!”(苏州话称错别字为“白字”)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我又说:“你既然明确了诗的喜好,那也该知道赋的取舍吧?”

芸说:“《楚辞》乃赋的鼻祖,我才疏学浅,看不太懂。单从汉、晋来看的话,好像要数司马相如品调最高、语言最精练。”

我开玩笑道:“当初卓文君跟他私奔,或许不是看上他的琴艺,而是看上了他的文章吧?”两人再次笑作一团。

我向来性情爽直,受不得拘束,而芸却正好相反,太过拘泥于礼数,显得有些迂腐。她每次帮我披衣整袖,都要连说几声“得罪”,而我递个什么东西给她,她也一定要起身来接。一开始,我很不喜欢她这样,跟她说:“你是要用礼数来束缚我吗?古话说:礼多必诈。”芸涨红了脸,说:“我对你毕恭毕敬才会多礼,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诈’呢?”我说:“恭敬是在心里的,而不在乎这些虚文浮礼。”芸说:“最恭敬的人莫过于父母吧?你难道也只是在内心里恭敬,言谈举止便可对他们放肆吗?”我一时语塞,赶紧说:“我刚才的话都是玩笑罢了。”芸说:“你没看到那些亲人反目成仇,往往就是因为一句玩笑话吗?你以后还是少来冤枉我吧,免得让我抑郁死!”我于是又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安抚了很久,她才露出笑容。从那以后,“岂敢”“得罪”竟成了我们的语气助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一直相敬如宾,而且越到后面感情越好。

在家里,不管是在没有人的房间里碰上,还是在过道上狭路相逢,我们都会握手问候一句:“你上哪儿去?”心里紧张得要死,好像怕旁人撞见一样。其实芸每次和我走在一起或并坐一处,开始还会避人,久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有时芸和人坐在一块聊天,见我来,必起身站立并挪到一旁,等我走到她身边,再一并落座。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如此,开始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后来习惯了就觉得这也挺好的。倒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老年夫妇,彼此像看待仇人一样冷漠,有人说:“不这样,又怎么能白头偕老呢?”——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这年的七夕,芸在我取轩里摆好了香烛瓜果,与我一同祭拜织女。我刻了两枚图章:“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一枚朱文的我留着,一枚白文的交给她,并约定今后往来书信都盖此章。当晚的月色非常好,月光洒落在河中,波光**漾如同白绢,我们身着轻纱,手执小扇,并肩坐在河边的窗前,望着天上的云霞飞过,形状变化万千。

芸说:“宇宙那么大,不管身处何方,望见的却都是这同一个月亮。不知此时此刻,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是不是也有和我们一样兴致的两人,正在赏着这同一个月亮?”我说:“纳凉赏月这种事情,到处都是有的。至于说一边赏月,一边品论云霞的人,当然也不在少数,但那都是未出嫁的女子用慧心在独自体悟罢了;如果是夫妻二人一块赏月,所品论的恐怕早已不是云霞了。”

又坐了一会儿,月已西沉,正好香烛也烧完了,于是撤掉香案,上床睡觉。

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芸备好了酒菜,欲同我“举杯邀月饮”。到了夜里,忽然阴云满天,哪有月亮的影子!芸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若能同你白头偕老,月亮就一定会出来。”无月可赏,我也觉得挺扫兴。河对岸闪烁着无数的萤火虫,围绕着柳堤在河洲的蓼草丛间飞来飞去。我和芸对诗联句以排遣愁闷,前面两联还一本正经,后面就越对越不像话了,以至于天马行空,张嘴胡诌。芸笑得眼泪直流,倒在我怀里,话也说不利索了。我闻到她鬓上插着的茉莉花,浓香扑鼻,于是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转移话题以缓解她的笑,我说:“想起古人因茉莉花生得像珠宝,特栽培用来当作首饰插在发间,殊不知这样一来,花很容易沾染上油头粉面的气味。茉莉本身的香味多好闻啊,那么多人喜欢供佛手,可是佛手哪比得上茉莉香?”芸果然止住了笑,她说:“佛手乃香中君子,它的香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它才要踩着人的肩膀往上爬啊,茉莉的香,是刻意讨好的香。”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戴一只佛手在头上呢?远君子近小人!”芸说:“我是笑君子爱小人罢了。”

说话间,夜已三更,风渐渐将阴云吹散,一轮圆月涌出,夫妻皆大欢喜。于是靠在窗边对酌,还没喝几杯,忽然听到桥下“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坠河。我走近窗前细看,河中水平波静,什么也没有,只听到河滩上有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这河里一直有溺水鬼,但我没敢告诉芸,怕她害怕。芸说:“呀!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不禁毛骨悚然,赶紧关好窗,带着酒回房去了。房间里只点着一盏豆灯,蚊帐也正好是放下来的,更加搞得我们疑神疑鬼,惊魂未定。于是挑亮灯盏,上床睡觉,而这时芸已经发起了高烧,接着我也高烧不退,病困了二十多天。正所谓乐极生灾,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征兆。

中秋那天,我的病已初愈,想起芸嫁到我家有半年了,还从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于是叫老仆跟守亭的人打了个招呼,让他不要放闲人进去。傍晚时分,我偕芸以及年幼的小妹,由一名老仆和一名婢女扶着,命老仆在前面引路,跨过石桥,进门往东,折入幽深曲径,绕过石头假山,穿行于葱翠的林木间。沧浪亭就位于一座土山的山顶,一行人拾级而上,登至亭心,方圆数里毕露眼底,晚霞绚烂,炊烟四起。河的正对岸名为“近山林”,是巡抚设在苏州的宴客场所,正谊书院是后来才有的。

我们将带来的毯子铺在亭中,围成一圈坐在地上,守亭人煮好茶端了进来。不多时,一轮明月跃出山林,精神为之一爽,一种参透禅机、大彻大悟般的欢喜从心底涌起,人在俗尘中的所有烦恼顿时冰消雪释。芸说:“今天出来游玩真是太开心了!如果再到下面的河里去划一划船,岂不是更尽兴!”

已是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回想起七月十五夜的那一次惊吓,我们不敢继续逗留,便相互搀扶着从山上下来,打道回府了。苏州有中秋晚上“走月亮”的习俗,不管是大户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女子们都会从家里出来,成群结队地到处去游玩。沧浪亭这样幽雅清旷的去处,反而没有一个人来。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收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个。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这九人中要数王二姑、俞六姑同芸的关系最好。王痴愚憨厚,好喝酒,俞性格豪爽,能说会道。每次她们两个一来,我就要被赶出去住,好让她们三个女子同睡一床。我知道这都是俞六姑一个人的主意,便同她开玩笑说:“将来你出嫁了,我一定将妹夫请到家里来,至少一住就是十天。”俞说:“好啊好啊!那我也要来,来和嫂子睡。”芸和王则笑而不语。

那时因为弟弟启堂娶亲,我们家已经搬到饮马桥的仓米巷去住了,房子虽然宽敞许多,但环境却远不如沧浪亭畔幽雅。

那年我母亲生日时,家里请了戏班来演剧,芸一开始非常憧憬。而我父亲向来无所忌讳,点了《惨别》等剧,老伶们演得那叫一个悲切感人!我透过门帘看到芸忽然起身离场,过了很久也不见她回来,便进屋去探询,俞与王也跟了进来。只见芸托着下巴,独自坐在梳妆镜旁,我说:“怎么这么不开心呢?”芸说:“看戏原本是为了陶冶性情,而今天这戏,白白叫人肝肠寸断罢了!”俞和王都笑她。我说:“她这是感情太丰富。”俞说:“那难道嫂子就整天都坐在这里吗?”芸说:“有好看的,我再去看。”王听她这么一说,便去请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再劝芸出去观看。芸这才拍手称快。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去世得早,没有子嗣,我父亲便将我过继给他。我们家的祖坟位于西跨塘福寿山,而他的墓也在祖坟一侧,每年春日,我都要带着芸去拜扫。王二姑听说那里有一处胜景,名为“戈园”,便主动要求跟我们一同前往。芸看到地上有小块奇形怪状的石子,苔痕斑驳,十分可观,便指给我看:“用这种石子叠盆山的话,应该比宣州白石叠出来的更为古雅。”我说:“像这样的石子只怕并不多见。”王说:“嫂子若真喜欢,我帮你捡来便是。”说完立即向守坟人借了一口麻袋,走走停停,一路找一路捡。每捡到一块,我说“可以”,便装入麻袋,我说“不行”,就扔掉。不一会儿,拖着麻袋,汗涔涔地回来了:“再捡就背不动啦!”芸接过麻袋,边挑拣边说道:“我听说上山收果子,必须借助猴力,果然是啊。”王愤愤地搓着手指,作势要呵她痒痒,我急忙挡在她俩中间,批评了一下芸:“人家帮你干活,你自己在一旁玩就算了,还要说这种话,怪不得妹妹要生气。”

回来的路上顺便游赏了一下戈园,花红叶翠,争相竞妍。王二姑向来是憨妹妹一个,逢花必折,芸便骂道:“你又不插瓶,又不戴它,折那么多做什么?”王说:“它又不痛,它又不痒,有什么关系?”我笑道:“将来罚你嫁一个麻脸胡子,为花解恨。”王转身对我怒视,甩手将花往地上一扔,再用脚尖将它们踢入池中,说:“何必这么狠心欺负我!”芸笑着上前劝解,这才罢休。

芸最初不爱多说,只喜欢听我发表见解。我总想设法逗她多讲,就像拿一根草去逗蟋蟀开声一样。渐渐地,她也能说出自己的见解了。她每天都要用茶来泡饭吃,喜欢吃芥卤腐乳,苏州人管它叫臭腐乳,还喜欢吃虾卤瓜。我生平最厌恶这两样,便逗她说:“狗没有胃,所以喜欢吃屎,因为它不知道臭;蜣螂团粪,那是为了化蝉,志在高飞。你是狗呢,还是蝉呢?”芸说:“腐乳便宜,又能送粥、下饭,我从小吃惯了的。如今我嫁到你家,就好比从蜣螂变成了蝉,但还是爱吃腐乳,因为我不能忘本。至于卤瓜,我是到了你家之后才吃到的。”我说:“这么说,我家便是狗洞咯?”她立马窘了,辩解道:“粪呢,家家都有的,区别只在于吃或不吃而已。既然你喜欢吃蒜,那我也勉强吃一点。腐乳我不敢强求你吃,但卤瓜,你不妨捏着鼻子多少尝一点,咽到喉咙里,你就知道它确实好吃了,就好比钟无盐虽有丑貌,但有美德。”我笑道:“你是要逼着我做狗吗?”芸说:“我做了那么久的狗,今天就委屈你一下吧。”说着便一筷子强塞进我嘴里。我捏着鼻子略一咀嚼,似乎挺脆美,于是松开鼻子再嚼,竟如此美味!就这样,我也好上了这口。芸在芥卤腐乳中拌入麻油和少许白糖,也十分鲜美;又将卤瓜捣烂拌腐乳同吃,美其名曰“双鲜酱”,好吃得很。我说:“起初那么厌恶,现在却如此喜欢,这未免太没道理了。”芸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嘛。”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她出嫁那会儿,男方去催妆时才发现缺了一颗珠花。芸得知后便从她当初收的聘礼当中拿出一颗来,呈给我母亲。女仆们都在一旁替她惋惜,她却说:“凡是结了婚的女人,身上已属纯阴之气,而珠这种东西,又乃纯阴中的精华,用它来做首饰,身上仅有的一点阳气全都克没了,有什么可宝贵的?”

反倒是破书残画,芸却珍惜至极。她将所有残缺不全的书籍都搜集起来,分门别类,汇订成帙,统统归于“断简残编”这一名下;而凡是破损的字画,她都找来合适的旧纸粘补完好,那些破缺之处,就劳我帮她补画全,然后再一幅幅卷好,也集在一起,取名“弃余集赏”。每天做完家务和女红,好像还不够累似的,剩下的时间全都花在这些事情上,一点也不嫌烦琐。有时在纸篓里捡到一片烂纸头,竟如获至宝,隔壁的冯妈就经常去收一些别人废弃的画卷来卖给她。

芸与我气味相投,且颇能读懂我的眉语眼色,无论大事小情,只需传递一个眼神,就能完成得妥妥帖帖。

我跟她说过:“只可惜女子不能远游,若能把你变成男人,和我一路搜访名山胜迹,遨游天下,那该多好啊!”

芸说:“这有何难,等我老了之后,远的五岳不说,近一点的像什么虎丘、灵岩还是去得了的,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以携手同游。”

我说:“只怕到那时,我们都走不动了。”

芸说:“这辈子不行的话,来世可期。”

我说:“来世你来当男人,我做女子跟随你。”

芸说:“那也要记得今世的事,才有意思呢!”

我笑道:“对啊,像幼时吃粥的事,即便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地提起。假如来世还记得今生之事的话,新婚之夜便能聊它一宿,不用睡觉了。”

芸说:“小时候听大人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我们今世能做夫妻想必便是他老人家牵的线,若想来世再续姻缘,亦须仰仗月老成全才行,何不请人画幅像来祭一祭他呢?”

当时苕溪有位柳堤先生,姓戚名遵,擅绘人物。于是去请他画了一幅。画中的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执拐杖,杖头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正腾云驾雾而来。这也是画家本人最得意的一幅作品。朋友石琢堂也大爱此画,并于卷首空白处题写了几句赞美之词。我将画像端挂于内室,每逢初一、十五,我夫妇二人必焚香拜祷。后来因为家里发生了很多变故,竟把此画给弄丢了,也不知落在了谁人手里。所谓“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来世的姻缘,真的能得到神明的成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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