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只得打发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他们不管什么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的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得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出的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他是不哭的,只对着使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的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在身底下,拼命把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他可认为稀松平常,预备把这一套照样去回敬别人。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阁楼的门:它正对着楼梯,老是半开着。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气窜过去,连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觉得门背后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逢到阁楼门关上的日子,他从半开的猫洞里清清楚楚听到门后的响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里边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认为那是一个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头,百孔千疮的皮肉,上面是一个马头,一双吓得死人的眼睛,总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不愿意想它,但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手指颤危危地去摸摸门链是否拴牢,摸过之后,走到半楼梯还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时他在祖父那边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么差使。老克拉夫脱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在城外,一过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这座屋子与市梢上有灯火的窗子中间,大约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有三倍的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什么都看不见了。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丛树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看到天边有些昏黄的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比黑夜更叫人难受,黑的地方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云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树林变得很大很大,在那儿摇晃。瘦削的树好似奇形怪状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像青灰色的衣服。阴影似乎在蠕动。土沟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闪着亮光,空中有东西飞来飞去,可怕得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虫,叫得那么尖厉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胆,预备自然界中出点儿什么凶恶的怪事。他飞奔着,心在胸中乱跳。
望见了祖父屋里的灯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还没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经非常胆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时老人会不声不响丢下他出门。克利斯朵夫没有发觉。室内很安静。所有的东西对他都是很熟很和气的。屋里有张白木大床;床头的搁板上放着一部又大又厚的《圣经》,火炉架上供着纸花,两位太太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张像片下面都注着他们的生年死月。壁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祷文,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着架小钢琴,另外一角放着一架大提琴;还有是杂乱的书架,挂着烟斗,窗口摆着几盆风吕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可以听见他在刨木头,敲钉子;他自言自语,骂自己糊涂;再不然是大声唱着,把赞美诗,酒歌,感伤的歌,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杂凑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他觉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中,膝上摆着一本书,埋头看着图画,出神了。天慢慢地黑下来,他的眼睛迷糊了,终于丢开书本,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起来。车轮远远地在路上隆隆的响。一条母牛在田间叫。城里懒懒的钟声奏着晚祷。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预感,在惘然幻想的儿童心中觉醒了。
但敌人有时就会从书中跳出来。在祖父随便买来的旧书里,有些附着插图,给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圣·安东尼的**》,其中有鸟的骷髅在水瓶里下粪,无数的蛋在破开的青蛙肚子里像虫一般蠕动,没有身子的头在走路,屁股吹着喇叭,还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身,裹着大氅,像老太太般,一边庄严地前进,一边行着礼。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但就因为厌恶,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地瞪着它们,不时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么东西在窗帘的皱褶中扭动。一本解剖书里有一幅人体的图尤其使他厌恶。快到书中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哆嗦着翻着书页。那些五颜六色的怪模样对他有种特别强烈的刺激。而儿童的创造力把呆板的图画又加了一番润色。他分不清这些光怪陆离的图跟现实有什么不同。而夜里做梦的时候,书中的图画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对他更有影响。
他也怕睡觉。有好多年,噩梦老是教他睡不安稳:有时,他在地窖里闲**,忽然看见风洞里钻进那个解剖图上的人体对他挤眉弄眼。有时,他独自在一间屋里;听见走道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他扑过去关门,才抓住门钮,外边已经有人在拉了;他锁不了门,没有气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边要进来的是谁。有时,他和家里的人在一块儿;可是突然之间,他们的脸变了,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有时,他很安静地在看书;冷不防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给堵住了。脖子给紧紧地箍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醒过来,牙齿格格地打战,直哆嗦了好些时候;他怎么样也摆脱不了恐怖的感觉。
他的卧室是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的一角;进口高头有根铁杆,挂着条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卧房隔开了。重浊的空气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们常常用脚踢他。他头里热烘烘的,白天牵挂着的小事这时给格外的夸大了,化为种种的幻觉。在这种近乎噩梦的,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像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压倒了,它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是这样的了:他仿佛已经躺了几个月。他喘着气,在**坐起来,用衬衫的袖子抹着脑门上的汗。有时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噜了几声,把所有的被子一齐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晚上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惊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噩梦。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数的孩子觉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觉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觉,又怕睡不着觉。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周围总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灵,还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虫,在童年将尽时的微光中浮动,好似在疾病的阴影中**漾。
但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将在“大恐怖”前面消失。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摸索的时候,抓到一些不认得的东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顶有条纹的小帽。他得意洋洋地拿到母亲前面,她非但不对他笑,反而沉着脸叫他放还原处。他并没马上照办,还要追问为什么;母亲一言不答,把东西抢过来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再三发问。她被逼不过,终于说出那是他没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讲过这件事。他静默了一会儿,还想多知道些。可是母亲好像心不在焉;只说他也叫作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听话。他提出别的问句,她却不愿意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上,为他们大家祈祷。克利斯朵夫再也问不出什么;母亲叫他住嘴,让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缝东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他躲在一边生气,便对他笑笑,很温柔地叫他到外边去玩。
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吧。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嗳嗳!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的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噤,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谁啊?”
“那孩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地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她说:
“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拥抱了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用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地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地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么?你不觉得难过么?”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就是说他也能像弗理兹一样的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做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即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么?”他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的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作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怖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会儿,他在**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点儿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犹如一颗其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负,大人们的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来变作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铲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岁!”有时他认为只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起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地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拼命地哭,仿佛他已经死了。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像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花了许多心血修理得像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时候,从中奏出一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地合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像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合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捺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地响着,有些是低低地吼着。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像在那儿叫你,引你到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地拍着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像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孩子就是这样地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觑着他,呼唤他,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气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把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地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