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约翰·克利斯朵夫全部人物 > 第二部02(第4页)

第二部02(第4页)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她好不丧气地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地说了声:“天亮了。”

她一动不动。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机的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

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阿娜!”

她沉着脸,瞪着窗子。

“阿娜,”他又说,“天地良心!……不应该杀他呀!……这样一个好人!……”

她跟着说:“对,不应该杀他。”

他们彼此望着。

那是他们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两人都不能过欺骗丈夫欺骗朋友的生活,同时也从来没想到一块儿逃亡的念头,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个解决的办法:因为最难受的痛苦,并非在于分隔他们的外界的阻碍,而是在于他们内心的阻碍,在于他们不同的心灵。他们既不能分离,也不能共同生活。简直毫无办法。

从那时起,他们不接触了:死神的影子已经罩在他们头上;他们俩把彼此都看作神圣的了。

可是他们不愿意决定日子,心里想:“等明天吧,明天吧……”实际上他们永远不敢正视这明天。克利斯朵夫刚强的灵魂常常起来反抗;他不承认失败;他瞧不起自杀,不能下这种可怜的结论,把伟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于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论,这样的死就是永远不得超生(基督教的说法,凡自杀的人不得入天堂),那她又何尝是甘心情愿的?可是事势所迫,仿佛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勃罗姆,这是欺骗了朋友之后第一次和他单独相见。至此为止他居然能避着他。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罗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他一块儿吃饭:那是每口东西都会梗在喉头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面包,那不等于犹大的亲吻吗(犹大出卖耶稣之前,尚亲吻耶稣)?……最可怕的还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罗姆一朝得悉之下的悲痛……一转到这个念头,他真像受刑罚一样。他知道勃罗姆是永远不会报复的,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问题,可是要绝望到什么程度简直不能想象……他要用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觉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罗姆又是早晚会发觉的。现在他不是已经有点儿疑心了吗?相别才半个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的改变了:勃罗姆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兴致没有了,或者是勉强装作快活。饭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眼看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像灯尽油干似的在那里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动人地想照顾她,她却恶狠狠地拒绝了;他只得低下头去,不出一声。饭吃到半中间,阿娜透不过气来,把饭巾扔在桌上,出去了。两个男人不声不响的继续吃着,或是假装吃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离开的时候,勃罗姆突然两手抓着他的胳膊,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勃罗姆声音发抖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仿佛给人当胸扎了一刀,一时答不上话来。勃罗姆怯生生地望着他,马上补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几乎要亲着勃罗姆的手求他原谅了。勃罗姆瞧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张,吓得不愿意再看,只用着哀求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你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地回答。

为了不敢使这个受欺侮的男子伤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说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对方问着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愿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说出来……

“好吧,好吧,谢谢你……”勃罗姆说。

他站在那里,双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衣袖,仿佛还想问什么而不敢出口,躲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随后他松了手,叹了口气,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为又说了一次谎,难过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张张地把刚才的情形告诉她。阿娜无精打采的听着,回答说:“那么,让他知道就是了!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说这个话呢?”克利斯朵夫叫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使他痛苦!”

阿娜发脾气了:“他痛苦的时候,难道我,我不痛苦吗?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们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他埋怨她只顾着自己。她责备他只关心她的丈夫而不关心她。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说不能再这样混下去,要向勃罗姆和盘托出的时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着说她并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决不能让勃罗姆知道。

她虽然话说得很凶,心里却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样想着勃罗姆。固然她对丈夫没有真正的情爱,但还是很关切他。她非常重视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和责任。或许她没想到妻子应该温柔,应该爱她的丈夫,但认为必须把家务照顾周到,对丈夫忠实;在这些地方失职,她是觉得可耻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罗姆不久都会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一点也有相当理由,或者是因为不愿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绪更乱,或者是因为她不肯示弱。

不论勃罗姆的家怎样的与世隔绝,不论布尔乔亚的悲剧怎样的深藏,总有一些风声透到外边去。

在这个城里,谁也不能隐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没有一个人对你望,大门跟护窗都关得很严。但窗口都挂着镜子;你走过的时候,可以听见百叶窗开着一点儿而立刻关上的声音。谁也不理会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可是你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说的,所见的,所吃的,甚至还知道、自以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着秘密的、普遍的监视。仆役,送货员,亲戚,朋友,闲人,不相识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参与这种出诸本能的刺探;那些东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样都会集中起来。人家不但观察你的行为,还要看你的内心。在这个城里,谁也没权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权利搜索你隐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舆论抵触的话,大家还有权利和你算账。集体灵魂的无形的专制,压在个人身上;所谓个人是一辈子受人监护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城的。

过了几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门旅行的时期,——牧师也亲自来了。那是一个长得极漂亮的老实人,年富力强,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里了。他很亲热地问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礼貌的、心不在焉的,听着他并不要求的她的解释,喝了一杯茶,谈笑风生,提到饮料问题,说葡萄酒在《圣经》上已经有记载,不是含有酒精的饮料,又背了几段经典,讲了一个故事。动身之前,他隐隐约约说到交坏朋友的危险,说到某些散步,某些亵渎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恶的欲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并不针对阿娜而是对当时一般的情形说的。他静默了一会儿,咳了几声,站起来,非常客气地请阿娜向勃罗姆先生致意,说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话,行了礼,走了。——阿娜听了他的讽示,气得心都凉了。那是不是讽示呢?他怎么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们在那边又没遇到一个熟人。但在这个城里,不是一切都会有人知道的吗?相貌很特别的音乐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妇在乡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么都会不胫而走,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城里,而老是喜欢管闲事的人立刻认出是阿娜。当然这还不过是种猜测,但人家听了特别高兴;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妈子所供给的情报。公众的好奇心如今在旁边等他们自投罗网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狡猾的城里人不声不响地埋伏在那里,好似一只等着耗子的猫。

终于到了一个大家可以公然毁谤的时间。狂欢节近了。

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为止,——以后是改变了,——当地的狂欢节始终保存着肆无忌惮与不顾一切的古风。这个节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让大家松散一下的;因为一个人不管愿意不愿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约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强的时代,风俗与法律越严格的地方,狂欢节的表现越大胆。阿娜的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平日为了礼教森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受到牵掣,到了那个节日,大家就格外放纵起来。所有积在灵魂下层的东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无耻的好奇心,人类作恶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围而出,要吐口气了。每个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记恨的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听来的消息,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丑闻秘史,在广场上当众宣布。有的人用一辆车来表演。有的擎着高脚灯,字画兼用地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装为自己的敌人,形容毕肖,叫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内还有专事诽谤的小报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狯的参与这种匿名攻击的玩艺。地方当局绝对不加干涉,除了带有政治意味的隐喻以外,——因为这种漫无限止的自由曾经好几次引起本地政府与外邦代表的纠纷。——但市民是毫无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吊胆,怕受到这样的公然侮辱。这一点对于本城的风化的确大有裨益;而那种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里人引以自豪的。

当时阿娜心里就存着这种恐怖,——其实并无根据。她没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当地的舆论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会想到去攻击她的。但在与世隔绝的情形之下,加上几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极度疲乏与神经过敏,她能想象出最无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的凶恶过分夸张了:以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极小的事就能把她断送掉,而谁敢说这种事不是已经做下了呢?那么她势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会不留余地的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阿娜一想到要这样的当众丢丑,恨不得钻下地去。据说几年以前,一个受到这种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乡。——你又绝对没法自卫,没法阻止,甚至也没法知道会出点儿什么事。何况单单疑心要出事,比着切实知道要出什么事更不好过。阿娜像无路可走的野兽一般,睁着眼睛向四下里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里,她已经被包围了。

克利斯朵夫回来那夜,阿娜痛苦到极点,虽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见他,仍旧偷偷地赤着脚,在黑洞里摸着墙壁走过去。正要进克利斯朵夫卧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脚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层暖暖的、软绵绵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里明白了:原来甬道里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给铺了一层薄薄的细灰。巴比的狡计,无意中居然跟当年的矮子弗洛商用来侦察特里利斯坦和伊索尔德幽会的老办法一模一样。少数的好榜样跟坏榜样,几百年来都有人摹仿:可见人类真会保存经验。——当时阿娜毫不迟疑,一方面瞧不起这种诡计,一方面要表示什么都不怕,便继续向前,走进克利斯朵夫的卧房,也没对他提到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时候,拿一把壁炉的扫帚,仔细把灰上的脚印扫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见之下,一个冷冷地沉着脸,一个照例堆着笑容。

巴比有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亲戚常常来看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门的,做礼拜的日子就在门口站岗,缠着白地黑条。吊着银坠子的臂章,手里拿着一根上端弯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萨米·维兹希,人长得又高又瘦,脑袋往前伛着一点儿,不留胡子,像乡下老头儿一样的严肃。他对宗教很诚心,凡是有关本区教徒的谣言,他比谁都熟悉。巴比和萨米想结婚,他们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严肃,坚定的信仰和凶狠的性格。但两人并不急于决定,都很谨慎地在暗中观察。——最近萨米来的次数比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阿娜走过厨房,往往从玻璃门中瞧见萨米靠近炉灶坐着,巴比在一边缝着东西。他们俩尽管说话,你可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只看到巴比眉飞色舞地扯动嘴唇,萨米抿着那只一本正经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喉咙里却没有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阿娜一进厨房,萨米就恭恭敬敬站起来,一声不出,直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听见开门声,马上打断了话,还故意装作刚才谈的是无关紧要的题目,极恭顺地向阿娜堆着笑脸,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们在议论自己;但她太瞧不起他们了,决不肯降低身份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热门小说推荐

星门
老鹰吃小鸡星门
...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