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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三十封 谈傅聪的音乐学习(第1页)

书信三十封谈傅聪的音乐学习

致宋奇

聪在波兰开音乐会,自十一月二十至十二月十九之间,共有九场,每次encore(加奏)自三次至五次不等。据说他的teic(技术)大有进步;最近练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只练了一天就上课,已经弹了三个乐章,连za(华彩段落),且已弹得不错;老师也因之大为惊异。波兰人最赏识他的Mazurka(《玛祖卡》),认为比波兰人更有波兰气。因这舞曲纯是波兰民间舞曲的骨子,而加以高度艺术化的:节奏不强也不好,诗意太浓也不好,很难把握的。

第五届国际萧邦钢琴竞赛,二月二十二日起至三月二十一日止在华沙举行,分初、复、决三次淘汰。已报名参加的有一百三十人,评判员包括全球著名的钢琴家、批评家,有三四十人之多。聪因为波兰人对他期望甚高,觉得精神负担极重,恨不得比赛早些过去,精神好松散一下。

一九五五年一月八日

致傅聪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1]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感情)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朦胧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ier(李赫特)说得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好些人看过Glinka(格林卡)[2]的电影,内中Richter(李赫特)扮演李斯特在钢琴上表演,大家异口同声对于他火爆的表情觉得刺眼。我不知这是由于导演的关系,还是他本人也倾向于琴上动作偏多?记得你十月中来信,说他认为整个的人要跟表情一致。这句话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励弹琴的人身体多摇摆。以前你原是动得很剧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许多。从波兰寄回的照片上,有几张可看出你又动得加剧了。这一点希望你注意。传说李斯特在琴上的戏剧式动作,实在是不可靠的;我读过一段当时人描写他的弹琴,说像rock(磐石)一样。鲁宾斯坦(安东)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最圆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在这方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九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夜

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绝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作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作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玷染。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舒曼):The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完全肯定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你二十九信上说Migeli(米开兰琪利)[3]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唯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施特劳斯),在绘画上是玛蒂斯;一是非常的i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天地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把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地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协奏曲》钢琴部分录音并不如你所说,连轻响都听不清;乐队部分很不好,好似蒙了一层,音不真,不清。钢琴loudpassage(强声片段)也不够分明。据懂技术的周朝帧先生说:这是录音关系,正式片也无法改进的了。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鲁宾斯坦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地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至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至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颁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萧邦都没有rubato(音的长短顿挫)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捉摸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OP。68,No。4;OP。41,No。2;OP。33,No。1。OP。68,No。4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中间一段,几次感情欲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抓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作“tone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é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empsNo。2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鲁宾斯坦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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