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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十三封 谈音乐(第2页)

按诸上述种种,似乎演奏与批评都无标准可言。但又并不如此。演奏家对某一作品演奏至数十百次以后,无形中形成一比较固定的轮廓,大大地减少了流动性。听众对某一作品听了数十遍以后,也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论,听了数十百次必然会得出一个接近事实的结论。各种不同的心情经过数十次的中和,修正,各个极端相互抵消以后,对某一固定乐曲(既是唱片则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而且可以尽量复按复查)的感受与批评可以说有了平均的、比较客观的价值。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当然仍有个别的心理上精神上气质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称为如何客观;但无数“个别的”听众与批评家的感受与印象,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大交流(由于报章杂志的评论,平日交际场中的谈话,半学术性讨论争辩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后,就可得出一个average(平均)的总和。这个总印象总意见,对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绩来说,大概是公平或近于公平的了——这是我对群众与批评家的意见肯定其客观价值的看法,也是无意中与你妈妈谈话时谈出来的,不知你觉得怎样?

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上午

……昨晚听了维瓦尔第的两支协奏曲,显然是斯卡拉蒂一类的风格,敏说“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说得中肯。情调的愉快、开朗、活泼、轻松,风格之典雅、妩媚,意境之纯净、健康,气息之乐观、天真,和声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处处显出南国风光与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罗马的天色之蓝,空气之清冽,阳光的灿烂,更进一步追怀二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正如丹纳书中所描写的那些境界。听了这种音乐不禁联想到韩德尔,他倒是北欧人而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说他humain(有人情味)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巴赫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神的脚下呼号,忏悔,诚惶诚恐地祈求。基督教本是历史上某一特殊时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经济政治某一特殊类型所综合产生的东西;时代变了,特殊的政治经济状况也早已变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旧文化——旧宗教遗留下来,始终统治着二千年来几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为止的那种矛盾、畸形,与十九、二十世纪极不调和的精神状态,处处同文艺复兴以来的主要思潮抵触。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显得病态。一方面,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是站起来了,到处肯定自己的独立,发展到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进步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革命,显然人类的前途、进步、能力,都是无限的;同时却仍然奉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为主宰,好像人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恶与天堂地狱的恐怖与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远处于支离破碎、纠结复杂、矛盾百出的状态中,这个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个方面、学术的各个部门,使他们(西方人)格外心情复杂,难以理解。我总觉得从异教变到基督教,就是人从健康变到病态的主要表现与主要关键。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地“失败主义”;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就因为此,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猜想你近年来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韩德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族的特殊气质。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健全的——你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帖、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思默想;爱人生,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关于上述各点,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你我之间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尝有丝毫间隔,也就象征你这个远方游子永远和产生你的民族、抚养你的祖国、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连,息息相通。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从文艺复兴以来,各种古代文化、各种不同民族、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大接触之下,造成了近代人的极度复杂的头脑与心情;加上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如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替等等),人的精神状态愈加充满了矛盾。这个矛盾中最尖锐的部分仍然是基督教思想与个人主义的自由独立与自我扩张的对立。凡是非基督徒的矛盾,仅仅反映经济方面的苦闷,其程度绝没有那么强烈——在艺术上表现这种矛盾特别显著的,恐怕要算贝多芬了。以贝多芬与歌德做比较研究,大概更可证实我的假定。贝多芬乐曲中两个主题的对立,决不仅仅从技术要求出发,而主要是反映他内心的双重性。否则,一切sonataform(奏鸣曲式)都以两个对立的motifs(主题)为基础,为何独独在贝多芬的作品中,两个不同的主题会从头至尾斗争得那么厉害,那么凶猛呢?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犷野的暴力,或者说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子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到晚年的四重奏中,斗争仍然不断发生,可是结论不是谁胜谁败,而是个人的隐忍与舍弃;这个境界在作者说来,可以美其名曰皈依,曰觉悟,曰解脱,其实是放弃斗争,放弃挣扎,以换取精神上的和平宁静,即所谓幸福,所谓极乐。挣扎了一辈子以后再放弃挣扎,当然比一开场就奴颜婢膝地屈服高明得多,也就是说“自我”的确已经大大地扩张了;同时却又证明“自我”不能无限制地扩张下去,而且最后承认“自我”仍然是渺小的,斗争的结果还是一场空,真正得到的只是一个觉悟,觉悟斗争之无益,不如与命运、与神,言归于好,求妥协。当然我把贝多芬的斗争说得简单化了一些,但大致并不错。此处不能做专题研究,有的地方只能笼统说说——你以前信中屡次说到贝多芬最后的解脱仍是不彻底的,是否就是我以上说的那个意思呢?我相信,要不是基督教思想统治了一千三四百年(从高卢人信奉基督教算起)的西方民族,现代欧洲人的精神状态决不会复杂到这步田地,即使复杂,也将是另外一种性质。比如我们中华民族,尽管近半世纪以来也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而心情变得一天天复杂,尽管对人生的无常从古至今感慨伤叹,但我们的内心矛盾,决不能与宗教信仰与现代精神(自我扩张)的矛盾相比。我们心目中的生死感慨,从无仰慕天堂的极其烦躁的期待与追求,也从无对永堕地狱的恐怖忧虑;所以我们的哀伤只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而不是由发热的头脑造出许多极乐与极可怖的幻象来一方面**自己一方面威吓自己。同一苦闷,程度强弱之大有差别,健康与病态的分别,大概就取决于这个因素。

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

你岳丈灌的唱片,十之八九已听过,觉得贝多芬的协奏曲与巴赫的SoloSonate(《独奏奏鸣曲》)为最好。Bartok(巴托克)不容易领会,Bach(巴赫)的协奏曲不及piano(钢琴)的协奏曲动人。不知怎么,polyphonic(复调)音乐对我终觉太抽象。便是巴赫的tata(《清唱剧》)听来也不觉感动。一则我领会音乐的限度已到了尽头,二则一般中国人的气质和那种宗教音乐距离太远——语言的隔阂在歌唱中也是一个大阻碍。(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似乎不及钢琴协奏曲美,是不是我程度太低呢?)

LouisKentner(路易斯·坎特讷)[8]似乎并不高明,不知是与你岳丈合作得不大好,还是本来演奏不过尔尔?他的Franck(弗兰克)“奏鸣曲”远不及Menuhin(梅纽因)的violinpart(小提琴部分)。Kreutzer(克勒策)[9]更差,2(第二乐章)的变奏曲部分weak(弱)之至(老是躲躲缩缩,退在后面,便是piano(钢琴)为主的段落亦然如此)。你大概听过他独奏,不知你的看法如何?是不是我了解他不够或竟了解差了?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柏辽兹我一向认为最能代表法兰西民族,最不受德、意两国音乐传统的影响。《基督童年》一曲朴素而又精雅,热烈而又含蓄,虔诚而又健康,完全写出一个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绪,广义的宗教情绪,对一切神圣、纯洁、美好、无邪的事物的崇敬。来信说得很对,那个曲子又有热情又有恬静,又兴奋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风尤其可爱。怪不得当初巴黎的批评家都受了骗,以为真是新发现的十六世纪法国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叙述者)唱得太过火了些,我觉得家中原有老哥伦比亚的一个片段比这个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词之美在英文译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对照看了几段,简直不能传达原作的美于万一!(原文写得像《圣经》般单纯!可是多美!)想你也知道全部脚本是出于柏辽兹的手笔。

你既对柏辽兹感到很大兴趣,应当赶快买一本罗曼·罗兰的《今代音乐家》(RomainRolland:Musisd'Aujourd'hui),读一读论柏辽兹的一篇。(那篇文章写得好极了!)倘英译本还有同一作者的《古代音乐家》(Musisd'Autrefois)当然也该买。正因为柏辽兹完全表达他自己,不理会也不知道(据说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赫)过去的成规俗套,所以你听来格外清新、亲切、真诚,而且独具一格。也正因为你是中国人,受西洋音乐传统的熏陶较浅,所以你更能欣赏独往独来,在音乐上追求自由甚于一切的柏辽兹。而也由于同样的理由,我热切期望未来的中国音乐应该是这样一个境界。为什么不呢?俄罗斯五大家不也由于同样的理由爱好柏辽兹吗?同时,不也是由于同样的理由,穆索尔斯基对近代各国的乐派发生极大的影响吗?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优雅)。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佛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帖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赫特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哂。

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

听过你的唱片,更觉得贝多芬是部读不完的大书,他心灵的深度、广度的确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觉方面的特点,也显出人格与意志的顽强,飘渺不可名状的幽思,上天下地的幻想,对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奥的谜。贝多芬实在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无怪罗曼·罗兰要把歌德与贝多芬作为不仅是日耳曼民族并且是全人类的两个近代的高峰。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日

提到莫扎特,不禁想起你在李阿姨(蕙芳)处学到最后阶段时弹的Romance(《浪漫曲》)和Fantasy(《幻想曲》),谱子是我钞的,用中国式装裱;后来弹给百器听(第一次去见他),他说这是artist(音乐家)弹的,不是小学生弹的。这些事,这些话,在我还恍如昨日,大概你也记得很清楚,是不是?

关于柏辽兹和李斯特,很有感想,只是今天眼睛脑子都已不大行,不写了。我每次听柏辽兹,总感到他比德彪西更男性、更雄强、更健康,应当是创作我们中国音乐的好范本。据罗曼·罗兰的看法,法国史上真正的天才(罗曼·罗兰在此对天才另有一个定义,大约是指天生的像潮水般涌出来的才能,而非后天刻苦用功来的)作曲家只有比才和他两个人。

一九六六年一月四日

[1]一九〇七年耶鲁大学创建于此城。

[2]奥艾斯脱拉赫(DavidOistrakh,1908—1974),苏联著名小提琴家。

[3]奥勃林(Nikolayevi,1907—1974),苏联钢琴家。

[4]弗兰克(1822—1890),比利时作曲家。

[5]狄博(1880—1953),法国著名提琴家。柯尔托(1877—1962),法国著名钢琴家。

[6]T。C。即狄博与柯尔托两人的简称。

[7]埃科塞斯,一种舞曲,十八、十九世纪盛行于英、法等国。

[8]LouisKentner为英籍匈牙利钢琴家。

[9]Kreutzer,指贝多芬的《克勒策奏鸣曲》,即《第九小提琴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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