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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第1页)

田舍翁时时经理牧童儿夜夜尊荣

话说春秋时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隐居著书、得道成仙之处。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所著书就名为《南华经》,皆因此起。彼时山畔有一田舍翁,姓莫名广,专以耕种为业。家有肥田数十亩,耕牛数头,工作农夫数人。茅檐草屋,衣食丰足,算做山边一个土财主。他并无子嗣,与庄家老姥夫妻两个早夜算计思量,无非只是耕田锄地、养牛牧猪之事。有几句诗单道田舍翁的行径:

田舍老翁性夷逸,僻向小山结幽室。

生意不满百亩田,力耕水耨艰为食。

春晚喧喧布谷鸣,春云霭霭檐溜滴。

呼童载犁躬负锄,手牵黄犊头戴笠。

一耕不自已,再耕还自力。

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硕。

夏耘勤勤秋复来,禾黍如云堪刈铚。

担箩负囊纷敛归,仓盈囷满居无隙。

教妻囊酒赛田神,烹羊宰豚享亲戚。

击鼓咚咚乐未央,忽看玉兔东方白。

那个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渐多,庄农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其时本处有一个小厮儿,祖家姓言。因是父母双亡,寄养在人家,就叫名寄儿。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也没本事做别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边拔草,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端相了一回,道:“好个童儿!尽有道骨,可惜痴性颇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过?”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过?也罢,我有个法儿,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父可指教我。”道人道:“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牢记着!”是那五个字?乃是:

婆珊婆演底。

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捻着渔鼓简板,口唱道情,飘然而去。是夜寄儿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正是:

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

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言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惚,不知涂抹了些甚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掌文衡的看阅。寄华使用了些袅蹄金[1]作为贽礼,掌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入衙门到任。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正是:

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

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下得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2],闲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

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夯,也自欢喜,情愿雇倩[3],叫他写下文券。寄儿道:“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捻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发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匙钥,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

看官,你道从来只有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份,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发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服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馐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不知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只见一个庄家老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八九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老苍头道:“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寄儿道:“甚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

对人说梦,说听皆痴。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华胥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袭,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驺[4],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一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荷叶擎着,骑牛前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5]也不能够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笠卧月明。

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驸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

瑞气笼清晓。卷珠帘,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篷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珮叮当风缥缈,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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