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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第3页)

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哪个?”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了,这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跷蹊。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盏火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香灯。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扑的一声,那盏灯碎作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骚精**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

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那女童打得头发散作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什么罪哩?”蒯三听得这话,急忙来问。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里,还嫌不够,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女童道:“与东房这些**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道:“如今在哪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陆氏见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地,顷刻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叩门。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香公听得叩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

那蒯三认得后园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

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径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锹,往下乱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9]而走。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倘有人来叩,且勿要开。”

赶到里边,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尚闭着。空照一片声乱打。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哪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

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消耗[10],被我们发作出门。但不知哪个泄露的?”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静真道:“且看后门。”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

空照道:“如今走到哪里去躲好?”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处。”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作一块,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陆氏便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作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作尼姑?

当下陆氏倒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辨到哪里去!”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倒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被尼姑先告,倒是老大利害!”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倒弃下了。

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巴不能脱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说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泼皮,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无别物。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

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同众人在那里伺候。毛泼皮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倒是个和尚。”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

正待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赶上来,把老和尚接连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哪里?”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儿子如今有着落了。”那老儿道:“如今在哪里?”老和尚道:“你儿子与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样死了,埋在他后园。”指着毛泼皮道:“这位便是证见。”扯着他便走。

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那时庵旁人家尽皆晓得,若老若幼,俱来观看。毛泼皮引着老和尚,直至里边。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响。毛泼皮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叫喊:“肚里饿了,如何不将饭来我吃?”毛泼皮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

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认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声大哭。看的人都拥作一堆,问起根由,毛泼皮指手画脚,剖说那事。老和尚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未迟。”那老儿只得住了,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

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赫家众人见毛泼皮、老和尚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老和尚道:“千真万真!”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

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倒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棺却是和尚尸首,前后事一一细禀。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蓦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讦告。“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无干,望乞超豁。”知县相公问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庵中拿尼姑赴审。

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哪见尼姑的影儿?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床将死快了。内中有一个道:“或者躲在西院。”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敲了一回,无人答应。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一路打开搜看,并不见个人迹。差人各溜过几件细软东西,倒拿地方同去回官。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香公把门闭上。

庵主了缘早已在门旁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请到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

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12],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

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碍,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怎么不曾相会?”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出家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哪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

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哪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即教香公前去。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里边晓得是香公回了,了缘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

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辩。”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

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没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纪。”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

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作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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