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没有想到黄遇仙会来。
驿站的院子里,冯真儿正指挥着王府的护卫将行礼抬上马车。
马皇后的信就摊在桌上,字迹是徐仪再熟悉不过的,内容却令她愁眉不展。无论如何,她想要久留的念头还是被这封长信给打消了。
黄遇仙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布裙,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身后,还跟着徐仪见过两面的吴若竹。
“燕王妃殿下。”黄遇仙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一声“王妃”,像是卸下了某种伪装,也像是在彼此之间划开了一道更深的鸿沟。
“黄先生请进。”徐仪的目光在吴若竹身上短暂停留,随即转向黄遇仙,将她一人请进了内室。海寿识趣地带上了门,将那名唤作吴若竹的妇人也拦在了门外。
“王妃殿下这是何意?”黄遇仙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黄某自问昨日已言明,不治之症,无力回天。殿下送来的重礼,折煞了在下,也让黄某寝食难安。”
徐仪坐在圈椅上,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黄大夫误会了。我那日在医馆里,见来看诊的,多是些老弱妇孺,衣衫褴褛,想来营生不易。先生医者仁心,想必许多时候都是赠医施药。善心无价,然药材有价,开一间医馆,处处都是用度。黄大夫一身粗布麻衣,事必躬亲,想来行医并非为了牟利。”
黄遇仙拱手道:“王妃殿下说笑了。黄某的医馆能支撑到今日,自有其道理。我薄有声名,总有些达官显贵不吝千金,求一方药石。再者,黄某祖上亦有薄薄几分家产,还不至于为五斗米折腰。”
徐仪看着黄遇仙紧蹙的眉头,平静的说道:“先生不必多心,就当我是那些达官贵人中的一个,为自己求个心安罢了。那箱钱财,也是给那些需要它的人的。”
黄遇仙却依旧不肯收,她站直了身子,直视徐仪:“我从未为王妃诊脉,更未开出一剂药方,甚至还回绝了王妃的请托。无功不受禄,这笔钱财,黄某受之有愧,更不敢受。与皇家扯上干系,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一点,黄某还算拎得清。”
话终于说到了这里。那份一开始就刻意的疏离与警惕,再也无从遮掩。
徐仪沉默了片刻,终于轻声问道:“黄先生,你究竟在怕什么?”
黄遇仙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她沉默了许久,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一下,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王妃殿下可知,站在门外的那位妇人是谁?”
徐仪平静的答道:“是你医馆里执事之人。”
“她叫吴若竹,苏州人。出身官宦之家,自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家与她家是世交,我自幼与她相识,情同姐妹。”
黄遇仙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压抑:“洪武六年,陛下整肃江南豪强。若竹的家中,一夜之间,高楼倾颓,那年倒下的高门大户何止一二?她的恩师也家破人亡,至今下落成谜,连骸骨都未能寻回。”
徐仪的心猛地一沉。
“若竹由家中做主,嫁给了陈汝言,后来随夫君任官济南。前年胡惟庸案发,凡与之有牵连者都没能幸免,陈汝言亦被问斩。”
皇权之下,一句话就能碾碎一个普通人,顷刻间便能夺其所有,父母、兄弟、夫君、恩师,从此世间茕茕独立,再无家归。
“她成了寡妇,无处可去,只能带着她年仅十岁的儿子陈继,千里迢迢来投奔我。”黄遇仙抬起头,“今日若竹一定要陪我前来,便是因为听说了您是燕王妃,怕我重蹈她夫君的覆辙。”
徐仪怔在原地,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的好心和善意,于他们而言,竟成了避之不及的灾厄。
说完,黄遇仙跪地叩首:“天家之事,其中牵累,非我等草芥所能承受。草民性命轻贱,然皇后娘娘的安康,却关乎着千家万户的福祉。草民并非不愿为皇后娘娘尽力,只是惧无此胆,内心唯有惶恐。求王妃殿下,不要介怀在心。”
徐仪看着眼前这个俯首乞求的女医,想着门外那个如惊弓之鸟般的妇人,忽然间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出身,身为燕王妃所拥有的一切尊荣与权柄,在这些人的眼里,竟是与催命无异。
他们不是不敬,而是畏惧,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