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风似乎总比应天府要来的更早,也更烈一些,卷起官道上的黄土,掠过北平厚重的城墙,进入千家万户。天穹之下,曾经因战火而萧瑟的城市,如今已是炊烟处处,人声鼎沸。
转眼,便已经过了三年。
十岁的朱能走在清晨的石板路上,路边早起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热腾腾的胡饼香气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的小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穿过断虹桥,端礼门,匆匆赶往燕王府宫城的前院。他如今已是个半大的小子,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
书房里早已坐满了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是燕王府麾下军户家的孩子。朗朗的读书声混杂着墨香,在宽敞的屋子里回荡。一道庞大的松木屏风立在学堂中央,将一方天地隔成两半。屏风那边,是与他们同样出身的女孩们,只是读书的声音要细弱许多。
听大人们说,让女孩儿也来读书,是燕王妃的意思。王妃说,女子未必不如男,读书明理,总不是坏事。
这在北平城里,倒是一件新鲜事。
对此,朱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偶尔会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母亲田禾的身影。母亲如今是王府纺织工坊的管事,时常会过来看看女学这边的情形。
晨读很快过去,随着先生一声“散学”,学堂里顿时热闹起来。男孩们一窝蜂地涌向演武场,那里有冰冷的刀枪和严苛的教头等着他们。而屏风另一头的女孩们,则是在女官的带领下,前往后院的工坊,学习纺织、记账理算,或是誊写文书。
演武场上,木刀的劈砍声虎虎生风。朱能用尽全力,将一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半大小子掀翻在地,引来教习武官一声不大不小的赞许。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心里却满是自得。
朱能从演武场出来时,已是午后,一身臭汗,胳膊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却依旧期待着明天能学到新的招式。
刚回到自家所住的军士居处,就听隔壁的张奶奶探出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笑:“小能回来啦?快去纺织工坊看看,王妃娘娘还没走呢。”
朱能眼睛一亮,顾不上洗漱,撒腿就往工坊跑。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织机“咔哒、咔哒”的韵律声。巨大的纺织工坊里,数十架崭新的织布机隆隆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棉麻的清香和草木染料的味道。
朱能探进半个身子,见燕王妃徐仪就站在一架织机旁,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孩子和妇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亲近和尊敬。
徐仪今日穿了一身方便活动的湖蓝色常服,袖口束起,发髻也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固定住。她正拿起一匹刚织好的棉布,对着日光细细地看,脸上满是笑意:“田管事,你们的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杭州请来的师傅都说,再过一年半载,咱们北平的棉麻布匹就再也无需从遥远的江南转运了,自给自足,绰绰有余。”
田禾躬身笑道:“大家伙儿心里有盼头,干活自然有劲。”
妇人们听了,脸上都泛起了光彩。在这片常年与风沙和战事为伴的土地上,能亲手织出养家糊口的布匹,对战场上的父兄丈夫们有所助益,也让她们心里感到安稳。
几个胆子大的孩子已经缠上了徐仪,拽着她的衣角,央求她和身边的女官讲故事。田禾见状,连忙上前,半是爱怜半是嗔怪地将孩子们一一拨开:“去去去,王妃累了一天了,哪有功夫陪你们胡闹。”
徐仪却不以为意,笑着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人群,正好看到了门口探头探脑的朱能。她温和地招了招手:“是朱能啊,快过来。今日的武艺习得如何?”
“回王妃,教头夸我了!”朱能挺起胸膛,脸涨得通红,声音洪亮地回答,仿佛这是天大的荣耀。
徐仪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正要再夸他几句,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蹄声由远及近,最后猛地停在工坊门口。站在不远处的卫亨几乎是瞬间就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
来的是燕山中护卫千户陈珪,他风尘仆仆,径直走到卫亨身边,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卫亨听罢,随即对徐仪递了个眼色。
徐仪心中了然,知道必是有要紧的军务。她安抚地摸了摸身边一个孩子的头,对田禾等人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大家也早些回家休息。”
说罢,她便在卫亨和几名护卫的簇拥下快步向外走去。在北平城里,她极少乘坐那四平八稳的马车,嫌它太慢,也觉得憋闷。卫亨牵过一匹神骏的枣红马,徐仪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
“去魏国公府。”她低声吩咐了一句,便一夹马腹,缰绳一抖,当先朝长街奔去。
徐达在北平的府邸,远不如应天的那座国公府气派,更像是一座大些的军营官衙。毕竟他常年住在军中大营,这里不过是个落脚处。还是谢佩英来了之后,才命人好生修缮了一番,添了些亭台花草,总算有了几分南方的精致和家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