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罢。”少年天子的语声清润而冷澈,不带多少情绪,落音之后便径自向殿中走去……看样子,倒不似特意驾幸,只是因着这嘉德宫临近崇德殿,顺路便进了来的样子。
邓绥领着一众宫人起了身,而后神色从容地跟了上去。
嘉德宫的宫娥寺人们,此时面上都隐隐透出了丝喜色……半月前,新入选的妃嫔们进了宫,可圣上只在宣室殿召见了那么一回,而后便不闻不问。
论起来,今日这可是头回驾幸,竟就来了自家贵人这儿,实在是天大的福份!
天子一路经过前堂,穿过中庭,目光淡淡打量着这嘉德宫中的花木景致,神色并无多少起伏。邓绥与十余名宫娥寺人姿态恭谨地随行在后,一众人就这么安静而有序地一拥着圣驾到了内殿。
刘肇却并未在前堂作停留,而是径自进了后寝,宫人们见状,而后便齐齐止了步,只有邓绥随了进去。十六岁的少女缀着天子一路掀帘进了自己的寝居,神色轻尘不惊,淡若从容。
这间寝居依主人的喜好,张施着素淡的雪青色丝绢承尘,四瓣纹的石青宫砖上覆了同样雪青色的丝缘褥席,清致而淡雅。室中只简单地贴南壁置了一张简单的素漆木床,而后便是东窗下一张沉青色的竹木几,案几右上角叠置着几卷竹册,正中还尚铺开了一卷书简,石砚、墨柱、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物一应俱全……那竹简上墨迹半干,显然是落笔未久。
而三丈见方的寝居中,除了一床一几之外,最显眼的便是置在竹几旁叠置的十余只竹编书笈。看上去只是十分寻常的竹笈,无漆无绘,只是自笈间细隙可以窥间,其中皆满满装了书卷……统共足有百余卷之多。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原本淡漠端凝的神色似乎怔了一怔……他从未见过哪个宫妃的寝居会是这般,没有锦帷绣幔,髹漆绘彩,亦没有嵌金错银,珠玉为饰,殿中甚至没有置熏笼,室中并无丁点儿宫中惯常的浓靡香气。
整间屋子,不见宫闱的丁点儿奢丽巧致,甚至清淡素致得不似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在原地微微怔了片时,刘肇方才移了步,径自到东窗下那张竹几前揽衣落坐。
既而,他目光自然便落在了几上正展开的那一卷墨迹半干的简册上,神色带了些倦怠的懒慢,随意地阅看起来。继而,神色渐渐地竟愈来愈凝重,半晌之后,少年终于开了口,目光仍凝在那竹简上,语声有几分郑重,问身后静静侍立的少女道:“你在看《太史公书》?”
——他手中这卷简册,便是对《淮南衡山列传》的评议。
“是,妾近来日子清闲,便翻了几卷经史聊作消遣。”少女语声极是清宜和润,透着书香墨韵浸染出的气韵,令人觉得十分适意。
消遣?刘肇端量目光落在手中卷册通篇隽秀清婉的字迹上,这其中评议字字针砭,深入肯綮——倒教他恍惚以为看到了朝臣们新上的章奏。
——竟有女子,闲时以此为消遣?
“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少年天子仍是凝视着那简册上的隽丽字迹,问。
淮南厉王刘长,乃是昔时汉高祖刘邦的幼子,其母乃是赵王张敖的美人赵姬。孝文皇帝刘恒即位之时,高祖刘邦的八子之中,六人已死于非命,惟余他和这个年纪最小的幼弟。所以,天子对这个异母弟弟颇为优宠,时常同车出猎,亲睦无间。
以至于后来,弱冠之年的淮南王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竟枉顾朝廷法度,为报其母昔年的旧仇,设计击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擅杀公侯,哪怕是大汉的诸侯王,也当处以重罪。但孝文皇帝一向怜爱幼弟,又哀悯其为母雪恨的心意,所以竟不予治罪,赦免了他。
而在离京就国之后,这位颇得圣眷的淮南王行事愈发骄纵无忌,竟肆意到了在淮南一地不用汉法,擅为法令的地步。
三年之后,江南王刘长暗中聚众,并遣人勾结闽越、匈奴等外夷,意图谋反。
未久,为朝廷所发觉,文帝一纸御诏将这个行事荒唐的幼弟召入了京中。
谋逆之罪,论律当诛,只是,孝文皇帝怜爱幼弟,不忍杀之,故而只处死了同谋之人,对刘长本人施恩免死。赦免死罪之后,文帝废其王位,并令淮南王举家迁入蜀地,终身幽禁。
之后,淮南王刘长一家被辎车囚载,一路由沿途各县递解入蜀……身为刘氏皇子,一国诸侯,哪受得了这般蹉磨?未久,因不堪其辱,刘长绝食而亡。
孝文皇帝闻讯,哭之甚悲,后以列侯之礼葬之于雍,守冢三十户。
数年之后,淮南之地有民谣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论起来,这个一生以仁德著称的孝文皇帝,总难免落一个“杀弟”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