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手指那微不可察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句草草决定的献语:
“祝罗茜:生日快乐,祝你仰望星空,勇敢前进!”
就这样,反正他实在写不出什么漂亮话。
然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刘默。
字跡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以往的瀟洒和流畅,笔画的转折处甚至有点溢墨,但他终究还是写完了。
“太感谢您了!刘老师!”男人接过签好名的书,小心翼翼地合上,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宝,连声道谢,“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男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看了看手錶,似乎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开口。
“对了,刘老师,”他稍微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冒昧问问——最近新闻里老说的那个『l1共轨天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官方的通报一直也就那样。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不太懂这些,就是……网上说得挺邪乎,我老婆也有点担心。您写这个题材的,应该……懂一些吧?真没事吧?”
刘默的心臟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里世界甚至没有对外公布外星人的存在,只当它是一颗突然出现的星星。
一颗足以毁掉人类文明的流星。
他其实看得懂男人眼中的关切,那不是对某个热门流言的好奇,而是对现实威胁的担忧和敏感,甚至——过于敏感了。
但他不可能说实话,甚至……
不该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刘默努力维持著脸上的平静,试著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嘛……其实我也就是写小说的,真要说专业领域,我懂的也不比您多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拉格朗日点那个位置本来就……比较复杂嘛,能捕获到天体也正常。我们对地月系的监测歷史比较长,相关经验也比较丰富,真有问题肯定早预警和採取策略了。网上那些……您也知道,什么都有,为流量啥都不管了。”
男人仔细听著,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行,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刘老师!。”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书放进隨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拉好拉链,再次对刘默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匯入了前往另一个登机口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著笔桿的触感。他又抬头望了望机场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著那熟悉而嘈杂的背景音——提醒登机的广播,咖啡馆磨豆子的声音,免税店的促销吆喝……
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正常到近乎虚幻。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暖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一些从地下带来的寒意,却也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幽灵,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第一次真正闻到了这属於“人间”的、混杂著灰尘、香水和食物味道的空气。
他站起身,拿起旁边那个小小行李箱,拉杆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看了一眼登机牌上的信息,然后迈开脚步,朝著b27登机口的方向走去。
广播里正好开始播放他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提示。
他也跟著排队,出示身份证和登机牌,通过安检通道旁的商务舱通道登上廊桥,找到靠窗的座位。
一切都和他过去无数次的商务旅行没有任何区別,只是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巨大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伴隨著一阵强烈的推背感,机身猛地一震,轮胎离开了地面,飞机挣脱了地心引力,冲向灰濛濛的、被轻度雾霾笼罩的天空。
刘默靠在舷窗边,看著下方迅速缩小的城市轮廓,看著那些如同火柴盒般的高楼大厦,看著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立交桥,最终都被厚实的、骯脏的云层所吞没。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依然堆满了未读信息。他没有点开任何一条,只是將手机屏幕朝下,放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而他还没有勇气去打开。他闭上眼睛,身体隨著飞机的爬升微微后仰,飞机引擎的低沉轰鸣透过机身传来,震动著座椅,形成一种单调的背景音。
舷窗外的云层缓慢流动,变幻著形状,下方是看不见的陆地。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座椅扶手。
他要去海南,去看阳光、沙滩、大海。
然后呢?
他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总算逃出了那个漩涡的中心。但它依然在那里,依然在无情地旋转著、扩张著,近乎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而他,一个刚刚还提醒自己“只是臭写小说的”的普通作家,似乎是唯一一个被捲入漩涡,並还活著逃出漩涡,还能决定自己能做些什么的局外人。
这种感觉,並不比身处其中更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