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幽燕号上前中后三块宽长艞板也全部缓缓放下,搭在了埠头上方,楼船上的水手们背着各自的包袱褡裢,喜气盈面地往下走来,笑着跟岸上众人挥手打招呼,也不论相识与否,一个个搭起岸上人伸出来相接的手,说起远行归来的闲话,得意而兴奋地接受着众人的问候与称赞。
等船上水手们陆续上岸,才有妊婋等人和几位舵师分别在楼船内上下巡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人和物品,又检查完桅杆帆索,才一同走中间艞板离开楼船。
这几个月来,登州港口也翻修过了,妊婋从艞板往下走时,见这里的埠头比从前宽阔许多,且又向东西两侧延伸出了几个船坞修造区,看上去是为来日新船试水停放预备的。
妊婋转头细看那些新开辟出来的宽敞船坞,预留的大小都可以容纳楼船,虽然眼下她们还是只有幽燕号这一艘大型远洋楼船,但有了这次南行带回来的船样和技艺,想来要不了多久,她们这里也可以像流求岛的淡水和达皋港口一样桅樯林立,舟楫如云。
正在她一边走一边畅想时,脚下艞板忽然传来一阵剧烈震荡,转回头见原本在她身前的花怒放走到艞板中间位置时突然跑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埠头,被一个穿披风的魁梧身影搂在了怀里,正是提前从洛京赶来迎接她们的花豹子。
花豹子捧起花怒放的脸左看右看,满眼都是关切和骄傲,这一幕看得妊婋不禁有些入了神,片刻后她才瞧见花豹子身侧还有两张久违的熟悉面孔,正笑着朝她们这边挥手,是厉媗和杜婼。
妊婋几人也笑着加紧步伐快走两步下了艞板,大家在埠头上厮见毕,先同众人一起打开楼船底舱,将她们从南边带回来的货物一一卸下船。
除了从阇婆商队那里得来的一批花斑石板外,货舱里还装了不少司砺英给她们的回礼,有流求和琼州的物产,也有南海诸国商队中比较受欢迎的货品,包括各色香料染料和晒干果片及肉脯,还有几十桶椰糖膏和棕榈蜜,真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花豹子等人知道她们必定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早在港口边备下了一排拉货的牛车,趁着斜阳未落,众人一起带着这些东西,说说笑笑地回到了登州城中。
因念着她们远归劳累,下了船又换马回城,当日晚间城中并未举办盛大宴席,花豹子三人跟登州府君接她们回到提前收拾好的坊内安顿下来,请她们简单吃些东西就各自回屋洗漱更衣歇息,只说有什么别话都待来日她们休息好了再细谈。
这次妊婋她们返航比去流求时路上所耗时间短了三日,但到底也是在海面一连漂了这么些天,如今回到城中又不免要被上岸晕缠上一阵子。
妊婋这日迈着略微有些飘忽的脚步,推开了她在登州城下榻的屋子大门,迎面第一眼就瞧见了静静立在书案后边兵器架上的坤乾钺。
这次南行也与这钺阔别许久,主要是考虑到初次出海远航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她怕把母亲的遗物失落在海里,所以临行前左思右想,还是把钺留在了登州。
她走过去揭开罩在坤乾钺外面的防尘布,两面锋利钺刃将屋中的晚霞劈裂成丝丝缕缕金光,顺着钺柄上精美繁复的纹路肆意流淌开来,她抬手摸了摸钺身下方那枚朱雀徽记,轻轻说道:“我也想你了。”
这一次的上岸晕,在她方才骑马走动说话时不曾显露,此刻在坤乾钺前站了这一会儿,才开始感觉这屋子有点摇摇晃晃。
有了先前的经验,她低头靠在坤乾钺上定了定神,将防尘布又罩回钺上,缓慢挪动到兰室里沐浴洗漱,换上了柜中收着的寝衣,爬上榻准备跟眩晕做漫长对抗。
第二日清早睁开眼时,她也没急着起身,而是先翻了个身,蹭到榻边点起了昨晚备好的苏合香,等到那炉香燃尽,她才缓缓撑着榻沿坐起来。
这回远航上岸后,她明显有了很大进步,下了榻洗漱更衣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昨晚睡下时的眩晕已经完全褪去。
走到外间时,她瞧见大门外面透出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接着传来厉媗和杜婼的声音:
“你搁那儿扒门缝干啥呢?敲门啊。”
“哎呀,姐你小点声,俺不寻思听听里面有动静了再敲门,你这一嗓子直接给人嚷嚷醒了咋整!”
“哦是,那我跟你一块儿听听。”
妊婋站在门里边,看着外面一左一右两个魁梧门神的黑影贴在门上,她低头抿了抿嘴,大步上前把门往里一拉,果然瞧见门外那二人满脸错愕地歪了一下身子,转头见是妊婋出来了,又立刻换上笑脸:“醒啦?饿了吧?”
妊婋也笑嘻嘻地拍了拍肚子:“确实是饿醒的。”说完抬脚出来跟她两个往院里敞厅去吃饭,边走边问其她人状况如何。
厉媗和杜婼都说只见到千山远一大早就出屋子到庭院里站桩吐纳,其她人都没起身,因为知道她们远航回来可能要晕上个一两天,所以今天坊间各个院落都有人给昨日下船的众人进屋送早饭,她两个也是才给圣人屠送完早饭,正打算再给妊婋端一份来,却不知道她醒了没有,所以才在门口徘徊。
原来院里其她人都在屋里吃了,妊婋走进敞厅果然见里面静悄悄的,大桌上摆着几个保温的铜鼎,里面是粟米粥和肉馅蒸饼,旁边还有一排扣着的大瓷碗,盛着几样鲜鲊酱虾和小菜,她一闻到这饭菜香味更饿了,遂伸手从旁边取碗舀起粥来。
因为院里各屋早饭都送完了,厉媗和杜婼也陪她一起坐下来同吃,一边跟她说起这几个月来国中的新鲜事。
这段时间厉媗一直都在洛京,跟花豹子一起守城,给散落在各地巡访的上元府众人传递消息,并协同各地州府君们调配国中粮食盐铁和各项物产,直到半月前千光照从滇南回到了洛京,不久后从燕北河东等地巡州访学回来的苟婕和鲜婞也进了城,花豹子又在城中收到幽燕号发回来的信,遂决定将洛京各项事都交给她们,约上厉媗一道来登州迎接妊婋等人。
当日杜婼正好同萧娍从漠北和肃真部聘问回来,进城后听说她们要来接妊婋,也兴冲冲地跟着一起来了。
听说国中各地安稳,妊婋点点头,把她们此去南海和后来上岸到江南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听说妊婋三人上岸后,被当成乞儿强征进嫖姚军里做了一多个月新兵,厉媗和杜婼乐得前仰后合,又问如今建康在新皇登基后是什么光景,妊婋却摇了摇头,说建康自政变之后一直在戒严,她并没有机会进城一睹新朝景象。
三人边聊边吃地悠闲用着早饭,这时忽听敞厅外面有人走动,妊婋转头见是圣人屠端着吃完的餐盘从屋里走了过来,说一会儿要去旁边院里看看叶妉和花怒放。
正好她三个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皆起身收了碗箸,一同到敞厅后头水池边洗刷收拾完,穿过庭院里的月亮门,往隔壁院落说笑着走来。
及至这边屋里,见花怒放还在榻上趴着说“好迷糊”,叶妉倒是看上去精神抖擞,正跟花豹子对坐在花怒放的榻侧桌边吃着早饭,不时你一口我一口地给花怒放喂饭。
见妊婋几人进屋,花豹子一叠连声招呼她们到旁边椅上坐,又问圣人屠和妊婋感觉怎么样了,说待会儿还要往各院里看看去,待明后日大家伙眩晕都退了,办个接风宴席,然后就准备告辞这边启程回洛京去,说上元府那边也都盼着她们呢。
这次的上岸晕普遍没有头一次严重了,大家基本上都在这日晚间有所缓解,于是花豹子跟众人商议定在明晚摆宴,随后又跟妊婋等人从幽燕号这次带回来的物产中,分出了一部分椰糖膏和棕榈蜜还有果干肉脯,给登州这边民众按城中坊巷和县镇村落分了些。
等到第二日的接风宴席摆完,她们带上余下的东西,整理好随行车马,告别登州众人,启程往洛京而回。
第188章洛水清波
从登州出发的队伍,在金秋时节一路向西,不疾不徐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