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非把妊婋述说的这段经历来回琢磨了一下,想找找其中有没有什么破绽,正想着,却被妊婋的突然感慨打断了思绪:“没有想到建康这样快就变了天,我虽未亲历,也在城外为你们捏了一把汗。”
何去非知道她话中的“你们”,既指的她自己和嫖姚军,也指的季无殃和朝中追随者,未及答言时,她又听妊婋说道:“如今新皇登基,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应该也不似往日紧张了。”
妊婋说完换了个颇为友善的笑容,试探问道:“我想你们新皇对于旧朝洛京大抵没有什么执念吧?”
何去非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沉吟,先前朝堂上呼吁北伐的声音,大部分都来自宗亲和几个主战的世家党派,因燕国占领旧京,宸国残杀先帝,他们称与此两国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是这些人现在已经随着这场政变归为尘土,而接下来朝廷对北边与西边两国的政纲,季无殃尚未表态。
经历完近日这场政变,朝堂及各处衙门空前单薄,虽然建康城中各处目前暂且平靖,但当季无殃改朝换代的诏谕陆续抵达江淮两道及山南岭南各地时,仍需投入大量兵力提防和镇压可能掀起反抗的地方宗族势力,要想让大昭新朝彻底从政变中恢复安定,也正经需要些时间精力,在这个紧要关头,与燕宸两国为敌一定不是季无殃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让何去非有些犯了难,她一时拿不准季无殃对待燕宸两国的态度和方略,而妊婋作为上元府的决议人之一,对南北两边接下来的关系走向影响不小,她忖度半晌越想越乱,抬头看妊婋还在冲自己微笑,只觉得眼前立着好大一颗烫手山芋。
“你想要什么?”何去非缓缓开口。
“我当然是要走了。”妊婋毫不迟疑,“难不成还赖在你这里等着立功晋升么?但是……”她笑了笑,“怎么能够走得皆大欢喜,还需要督帅的配合,毕竟眼下时局生变,许多事都要重新论,大家总得给彼此留出日后建立邦交的余地。再者,你们朝堂和军队广为流传的单骑勇闯燕地传奇录,其中始末可也与实际情况出入不小,我还得受累给何督帅保守秘密。”
何去非被这番话里的要挟意味弄得老大不自在,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在指挥大案前来回踱步,像个困兽一样转了几圈,才停下来叉腰看向妊婋,脸上带着满满的不服:“从前在你的地盘里,我被你威胁我认了,怎么现在到了我的地盘,还是我被你威胁?”
“这算什么威胁。”妊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这是友好协商。”
何去非低头想了想,又问妊婋要从哪里走,妊婋说自己与船队有过约定,若等不到她,就在本月初启程返航回上元府报信,算行程过两日应该能经过苏州外海,所以妊婋请她为自己准备一艘快船,到苏州外海与燕国船队汇合,免得上元府见她未归,出动幽燕军跨越淮水来问南边要人。
何去非本以为她要就近过淮水去往北岸,还在顾虑自己与江南军关系不睦,而淮水南岸边界主要还是江南军在驻防,要瞒过江南军送妊婋过淮水难度很大,所以发问之前她其实已经设想好了,要把她偷偷送回闽东。
但此刻听妊婋说她们的船已经启程返航了,若耽搁下去,不免又平添许多麻烦,只是就近从苏州送她走,也得动用江淮水师的船只,少不得惊动季显容,她还在犹豫能不能把这件事跟季显容私下里通个气。
妊婋似乎看穿了她的踟蹰,先前季显容改姓加封的事也曾有吿谕传到西大营来,妊婋很快又说道:“武王那边,若能得你稍作牵线,往后南北建立邦交恢复互通也能顺畅些,大家本没什么深仇,何不化敌为友。”
何去非眉心微蹙,就她本人来说,确实谈不上跟燕国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幽燕军再怎么说也是强占了洛京,在她看来那里还算是季无殃的潜龙之地,季无殃未必肯完全放弃收复旧日山河,只是比起与宸国在旧朝宗室方面的矛盾,大昭与燕国的明面冲突会小一些。
从季无殃的立场来看,势必要先瓦解燕宸两国的缔盟关系,分别施以拉拢和打压,才好逐个摆布,结合自己近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几项新政令,何去非觉得先与燕国谈和应该是季无殃正在筹划的事。
妊婋看着何去非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也没再开口,只是含笑静静等待,片刻后才听何去非终于下了决心:“你明日等我消息。”
等妊婋从指挥营房里走出来时,已经是午正一刻,新兵列阵检阅早就结束了,各营里也都吃过了饭,叶妉和花怒放给她留了饭菜,见她回来,忙从食盒里一样样往外掏。
妊婋等到她们这边营房外间走动的人都回屋小憩后,才低声对她二人说道:“过几天咱们就能从苏州撤回幽燕号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妊婋:在耍无赖上差点被将了一军,还好后来在编瞎话上扳回了一局。
第183章潮来声汹
何去非没应西大营指挥使留她在营中用午膳的邀请,只与她们勉励了几句,叫副帅留下来替她放赏犒劳将士,就独自上马匆匆回城去了。
进城后她也没有回府,而是直奔武王府,恰好季显容才从宫里陪母皇用完膳,正要回府中小憩。
季显容在甬道下车时,见何去非在门前住了马,遂邀她进府,见她一跨进门槛就连声问“有吃的没有”,季显容笑道:“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把我姐饿成这样?”说完她吩咐人在府上花厅里摆了桌菜,自己倒一杯蜜酿说话作陪。
因厅中没有外人,只她两个族亲姊妹,遂也不讲什么虚礼,何去非先就着米饭吃了两口菜,才说起自己今日去西大营检阅新兵碰见妊婋的事。
季显容听她说完,摩挲着金杯上的篆刻云纹,皱眉思索道:“你先前不是说上元十二君在燕国都是顶贵重的人物,怎么这婋帅不在洛京治国,还扮成乞儿到处乱跑,找你拜把子来了?”
“休要再提拜把子的事。”何去非的脸微微僵了一瞬,摇摇头,“她们具体怎么治国的我不清楚,毕竟有十二个人呢,可能跑出来一两个也不耽误内政吧,但要是丢了一个,那就不是小事了。”
说完这话,何去非又拿起银箸,从中间盘子里夹了一块樱桃肉。
一双扁方漆木长箸被轻轻撂在桌上,妊婋拿起旁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她面前的叶妉和花怒放听说她们过几日就能回去了,都不免有些激动,此刻营房里众人都已开始午憩,各处静悄悄无人走动,她三人所在的这间僻静窄屋正适合密谈。
叶妉激动完冷静下来问道:“若是动用江淮水师的船只送咱们过去,会不会被司砺英的人察觉?”
前几日妊婋跟花怒放告假去苏州到麻姑仙观收信时,得知前往闽东窃取造船图样的千山远已成功回到流求淡水与圣人屠聚首,于是妊婋在回信中请她们直接向司砺英告辞返航,说她三人会在苏州外海与她们汇合。
妊婋三人上岸后一去不复返,司砺英必然会不放心,这次幽燕号返航,她极有可能会派人在后面远远跟着,直到幽燕号开过苏州外海再离去。
妊婋也料到了这一层,她想了想说道:“新受封的这位武王,还不知是个什么心性的人,她或许会动用水师船只协助何去非送我们出海,也或许不会出面,只命人隐秘行事,不管用哪种方式,都可以让咱们稍稍窥见些新朝廷的态度,至于司砺英那边,我也想好了来日应对的说辞,反正年底运送第二批铜铁时还要再跟她们打交道。”
话毕她再次拿起长箸,夹了几条酱烧杂鱼放到陶碗里,就着稻米饭吃了一大口。
葵口鸾凤纹金碗落在玉石桌面上,何去非展开手边的一方越罗拭巾轻按唇角,说:“没吃饱。”
季显容这日请她在厅里落座时,因何去非说有要事跟她商议,所以屏退了所有执事,她也知道何去非这一饭碗定是不够,外头侍立的执事也都备着呢,于是她拿起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两下,不多时有两个执事走了进来,前一个撤走了何去非面前的空碗,后一个捧着另一只一模一样且盛满米饭的金碗放到了她面前,随后欠身行礼毕很快又退了出去。
听完何去非说妊婋提出要从苏州离开的事,季显容低头想了想,妊婋等人乘船南来,又从闽东上岸,多半也与先前旧朝宗室提议北伐有关,如今形势巨变,许多事有待重新规整,不仅内里各地州府要逐一平靖,周边几个势力间的关系也需谨慎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