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郁渥真将他拢在自己相对厚实温暖的袍子里,用手掌粗糙却温热的部分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和鼻涕,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训斥的意味,“男孩子,这点风雪就受不住了?”
郁鹿真被她拢在怀里,小脸贴着她衣袍的布料,熟悉的、属于郁渥真身上的熏香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他抽噎了几下,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郁渥真的衣襟,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他看着郁渥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贺敦……冷……”
郁渥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裹得更紧了些,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安抚的力量,让他渐渐在她的怀中睡去了。
洛云容望着她,突然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那个一直以来对她极尽折辱的女人,此刻却在保护着她的孩子。
她应该感到庆幸吗?庆幸儿子暂时得到了庇护?
郁渥真抬起眼,对上洛云容复杂的目光,却向她笑了笑。
“放心,”她向她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死在我前头。”
她们依旧是俘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在这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囚笼里,为了这个共同需要庇护的、无辜的孩子,两个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感觉到无尽痛苦的女人,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脆弱而沉默的同盟。
未来的命运如同车外弥漫的风雪,一片模糊。但至少此刻,她们共同守护着怀中这一点小小的睡眠。
囚车在无垠的雪原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
日与夜的界限在车轮单调的吱呀声和刺骨的寒风中变得模糊。直到某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风雪与疲惫,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不再是风的呜咽,而是河水奔流的声音。
第78章心生诡计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起初只是隐约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随着车队持续前行,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种充斥天地的咆哮。空气也变得不同,凛冽的寒意中掺入了一种潮湿的、脱胎于广阔水域的腥气。
黑水河,到了。
它像一条巨大的黑龙,蛰伏在苍茫的雪原尽头。河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心处,幽暗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以万马奔腾之势咆哮着冲向未知的远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传说中的冥河,降临人间,映衬着两岸纯白无际的雪原。
蛮荒、冷酷、傲慢。
囚车在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冯般若勒住战马,一抬手,整个车队便如臂使指,驻足在她身后。她驱马向前几步,独立于河岸最前沿,凛冽的河风掀起她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她凝视着对岸那座在晨雾中的边城,抬起手,打了一个嘹亮的呼哨。
几乎是哨音落下的瞬间,对岸城墙之上便有了回应。一面玄色虞字大旗奋力挥舞了几下。紧接着,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号令声隐隐传来,压过了部分水声。
只见对岸城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轻甲、动作矫健的虞军工兵扛着粗长的绳索和特制的构件,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滑下陡峭的河岸。他们显然早已演练纯熟,几人稳住身形后,奋力将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向河心,勾住河中几块巨大的河石。随后,工兵开始将准备好的木板和皮革索连接起来,迅速在空中和激流之上构建起一道悬索的骨架。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简易的悬索桥就已经架起来了。黑水河水波湍急,就在这河面上,竟然有一架桥连接了生死两岸。
“传令,”冯般若下令,“依次过桥。俘虏车先行,骑兵断后。动作要快!”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囚车在无数虞军将士的簇拥下碾上桥面,随后是辎重车。不过一刻钟整支千人小队就已经通过了桥面,冯般若遥遥睨视了一眼地平线,朝阳已经升起来,一抹红云随之洒向天地。
“进城。”
冯般若道。随后带着负责断后的射声营迅速过桥。她连续赶了两天路,人疲马倦,但精神还很亢奋。随着城门在她身后关闭,她此次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
城门上站着的人是郗道严,他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垂眸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略向监军交代了战俘应当如何处置之后,她策马奔向中军大帐。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炭火烧着,让她浑身暖和起来。冯般若解下沾满尘土的斗篷,又卸下浑身几十斤重的战甲,终于能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她还没有睡着,郗道严就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慢?”冯般若问。
“我以为你没有看到我。”郗道严笑了一声。
“过来。”她半阖着眼睛,命令他道,“给我按按肩膀,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真是累死我了,肩膀僵硬得厉害。”
“是,将军。”郗道严笑,随后脱下鹤氅挂在一侧,将自己的手在炭火边烤暖了,这才走到她身边。他挽起衣袖,露出一双细长孱弱,骨节明显的手臂,双手搭在她肩颈的两侧,轻轻为她按压起来。
冯般若几乎要睡着了。
帐内炭火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将她两日的疲劳困顿化归无形。她太累了,她不由想,还好她现在年轻。难怪人人都说打仗是吃青春饭,难怪姑母在丈夫去世之后也不再上战场了。
真的很累。
她在暖洋洋的大帐里打了个盹。等她醒来时,郗道严正在一侧守着她看信。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能看到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