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隐书斋内,一株苍劲的古松舒展枝桠,树荫下立着一张古朴的石桌,此刻宁王与顾青云、卢屹正相对而坐。
微风过处,偶尔有松针簌簌飘落,更衬得四下清幽静谧。
一位跛脚侍从默然端茶上前。他步履虽微显滞涩,动作却异常平稳。额前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落,遮掩了大半眉眼,令人难以看清容貌。然而顾青云却注意到,他布衣之下那双端茶的手,竟出乎意料地纤长白净,不似寻常仆役。
顾青云不由抬眸望去,恰逢那侍从也正抬眼看来——碎发间隙之中,唯见一双深眸,沉静似古井水,里面却仿佛藏着化不开的冷冽与沧桑。
只一瞬,对方便垂下目光,无声地置好茶具,继而退入廊下的阴影里,身形仿佛就此隐入寂静,再无痕迹。
宁王执壶,亲自为顾青云斟了一杯茶,随口问起那造纸新术是如何想出来的。
顾青云将先前答过卢屹的说辞又简述了一遍,言辞恳切,仍表明愿将此术献予书院,福泽天下学子。
宁王听罢,面露欣慰:“不愧是顾家儿郎,同你兄长一般,不仅天资聪颖,更难得的是胸怀天下。”
卢屹听得此言,心下微顿。他有意未向宁王提及顾家发生的变故,因而宁王尚不知晓顾凌云已将青云逐出家门。此刻宁王自然而然地夸赞青云时提及其兄,卢屹不由得有些忐忑。
顾青云唇角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瞥了卢屹一眼。卢屹略显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
所幸顾青云并非多嘴之人。他与顾凌云之间的事,在外人看来终是家事。家丑不可外扬,他自然不会主动向外人诉说什么。
宁王并未察觉这片刻的暗涌,转而疑惑问道:“你既有如此才思,为何不曾来考我寒山书院?”
顾青云笑了笑,语气轻松:“小子少时贪玩,最怕枯坐读书,耐不住性子,实在远不及家兄勤勉专注。”
宁王倒不以为意,反而朗声笑道:“你若来了,只怕要气煞那些悬梁刺股却仍不得其法的书生。”
卢屹此时也从旁笑着附和,称这一路与青云交谈,深感其才识卓越,自己由衷佩服。
宁王不禁讶然。
他是知道卢屹性子的,他自小由卢太傅教养,心气极高,能让他说出“甘拜下风”四字,这顾青云确实非同一般。
宁王兴致愈浓,当即笑道:“那本王可要好好考你一考。”
顾青云故作发愁:“早知道就不来了,怎么一来就要考试?”
卢屹笑他:“莫要再装,你岂是畏考之人?”
宁王笑着看两人一唱一和,沉吟片刻,却问出了一个远超寻常考较的问题:“依你之见,当今大瑞困局,该如何解之?”
一言既出,不仅顾青云,连卢屹都一时怔住。
此问关乎国运,沉重无比。他们皆知大瑞积弊已深,病入膏肓,而宁王身为宗室,始终心怀忧虑,试图力挽狂澜。
此刻他看似随口一问,实则沉重,并未真的期待一个年轻学子能给出答案。
然而,顾青云沉思片刻,竟开口道:“学生并无彻底解决之国策,仅有些许粗浅思考。”
宁王抬手:“但说无妨。”
顾青云于是言道:“国家犹如舟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国之土地、资源尽握于豪强世家之手,百姓终年劳苦,所得尽被敛去,自然生计维艰。而豪强隐匿田产、逃避税赋,如同藏鬼于暗室,朝廷税源枯竭,又何以强盛?”
卢屹并不意外,他早知顾青云有此见识。宁王眼中却闪过惊喜——并非因这见解本身,而是因这少年竟敢直言不讳。
在这世间,敢言者,有时比有能者更为可贵。
“今日所言,止于此斋。”宁王郑重道,“你尽管畅言。”
受到宁王鼓励,顾青云继续道:“为何‘盛世军’能如此得民心,一年之内便势不可挡?只因王琛提出了‘均田’之策,那正是万千黎民心中所盼!既然横竖皆难以求生,何不奋起一搏?或许真能搏出一线生机?”
“故而,盛世军非凭武力,而是凭民心得以迅猛壮大。大瑞若想自救,必须设法将豪强所占之田土,还于百姓。”
宁王长叹:“谈何容易!朝中官员,几人非出身世家?谁愿割自身之肉?”
顾青云略一沉吟,继续道:“学生有一法,或可折中。”
宁王两眼发亮:“快说。”
顾青云道:“田产名义上,可以仍归豪强世家所有,但管理田亩之权,须由朝廷委任的‘里长’负责。里长直接向官府禀报田亩收成及税赋。此法,或许可杜绝豪强隐匿土地、过度盘剥,亦能使朝廷的政令直达乡里,强化中央集权。”
宁王默然,目光垂落于杯中茶叶,显然已经陷入沉思。
而从始至终一直垂眸静立一旁的跛脚侍从,此刻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顾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