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的响动惊醒了沉思的宁王。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低眉顺目的年轻人:“他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谢长安依旧沉默着,执壶的手稳定如初,没有回应。
宁王却不以为意,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空气中只剩下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过了许久,久到宁王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四个低哑的字:“年少,有为。”
宁王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光芒,身体微微前倾:“你也认为,此子或可成为国之栋梁?”
谢长安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最终只是低声道:“殿下,奴只是书院一杂役,不敢妄论国事。”
宁王的视线落在他微跛的腿上,眼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痛惜与愤懑:“清雁!若非那群国之蛀虫……”
“殿下又记错了。”谢长安淡淡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奴叫谢长安。”
清雁——若是卢屹在此,听到这个名字,定然会惊骇万分。
前太子萧启元,字清雁。
这个表字,乃其恩师卢太傅亲自所取。
“清”寓“澄明高洁”,“雁”喻“志存高远,有序守节”,卢太傅期望太子如秋日清鸿,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引领朝纲,振翅高飞。
然而三年前,一场滔天巨祸席卷东宫。太子萧启元被构陷谋逆,锒铛入狱,受尽酷刑,手足皆损。最终,一场“意外”的大火将东宫焚为白地,世人都道太子萧启元已葬身火海,玉石俱焚。
无人知晓,那具焦黑的尸身只是替身。真正的萧启元被忠心暗卫拼死救出,秘密送至一向不同政事、只醉心书文的皇叔祖宁王处。
宁王暗中延请名医,耗尽珍奇,才勉强保住他一条性命,但那被打断的腿骨,却终究无法恢复如初。
侥幸偷生的萧启元,从此抹去过往,改名换姓。宁王将他以仆从的身份带回寒山书院,为掩人耳目,更特地修建了这处僻静的“如隐书斋”,严令无他准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昔日名满天下的太子殿下,就此成了书院中最不起眼的跛脚仆役——谢长安。
宁王望着他死水般的眼眸,想到顾青云与卢屹那样的年轻才俊,再对比眼前人的遭遇,心中遗憾与心疼如岩浆般翻涌:“若是朝中能多些青云、云笙那般有才华、有锐气的年轻人,我大瑞何至于此!”
萧启元的神情却无一丝波动,始终如死水一般,眸光淡淡道:“根基已朽,非几人可救。太傅……难道不忠?难道无才?”
提及恩师,谢长安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涩意,却又迅速湮灭,“结局又如何?”
宁王闻言,面露怆然,却仍不肯放弃,长叹一声:“若连你我都心生绝望,彻底放弃,那这大瑞,这天下亿兆黎民,又该何去何从?”
谢长安垂眸,静立一旁,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之中,再无言语,唯有书斋内新沏的茶香,散着氤氲香气。
*
秋夜微凉,青松月影,顾青云与卢屹相对而坐,简单用了晚饭,未再多言,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寒山寺的钟声穿透薄雾,悠扬传来。
顾青云随卢屹踏着晨露,走进书院讲堂。
寒山书院依学子水准,分设甲乙丙丁四班,卢屹与顾凌云皆在甲班。
甲班讲堂内已坐定数人,除昨日见过的白钰外,尚有几位气质不凡的学子,卢屹一一为顾青云引荐。
众人皆客气还礼,唯独到了白钰面前,气氛微微一滞。白钰斜睨着顾青云,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顾公子声名远播,却不知师从哪位大儒?”
顾青云谦和一笑:“不敢当,只是家中延请先生,读过几年书,略识几个字罢了。”
白钰嗤笑一声,语带讥讽,目光刻意将顾青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哦?原来也算读过书?我还以为整日摆弄些机巧之物,是哪个专研奇技淫巧的下等人混进了书院。”
这分明是在讽刺顾青云投机取巧,靠着献纸进入寒山书院。
堂内气氛骤然一凝。
卢屹皱眉,正要开口,却被顾青云一个极轻微的眼神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