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女子,身材高大,却丝毫不会给人不协调、笨重之感。
行走之间,她没有气息,没有练气士那种天人合一的轻灵气象,没有纯粹武夫的宗师气势,甚至没有常人的呼吸吐纳。
一直掛剑腰间却无剑鞘的高大女子,前几天刚刚为自己那把在倒悬山雷池磨礪锋芒的佩剑,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剑鞘,这是她身边一位扈从从宝瓶洲辛苦寻来的。
无论远观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师父,这是买的,还是抢的?”
女子淡然道:“听说是买的。”
年轻人嘆了口气,道:“那就是强买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对,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轻人无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么跟他打?”
女子停下脚步,转头看著曹慈道:“少了『最强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脚尖抹地,在左右两端画出了两条短线,抬起脚尖,指了指左边的那条线,道:“只说五境,世间一般的天才武夫,在这里。”脚尖挪到了右边那条线,“我曹慈在这里。”
然后他又在两者的正中间,点了点,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这里。”
高大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气盛目中无人,小覷了同辈武夫,事实上,她觉得曹慈说得还是太客气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条线,稍稍往自己那条线挪了挪,道:“我觉得那个傢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这里。”
女子低头看著曹慈以手指画出的那个位置,点头认可道:“应该差不多。”
在这对师徒一站一蹲,閒聊天下武运的时候,远处,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一位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带著一群身穿鲜红蟒服的大貂寺走向这边。见到两人后,太监们纷纷停步,肃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鸞国边境的渡口,陈平安一行人上了岸,走在渡口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为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会主动让道绕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阅歷越是丰富的链气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这群人带来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姿容绝色的负剑女子,腰悬狭刀的高大男子,佝僂微笑的糟老头子,劲装矮小的木訥男人,都不简单。
但是一位隱匿气息、藏在人流当中的金丹境修士,却觉得这四人加在一起的气势,都不如那个分明有伤在身、背著一把剑的年轻人。
眾星拱月。
之前除了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那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下船在青蚨坊买过东西,其余几次经过仙家渡口,陈平安要么来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买,今天却带著裴钱一行人,好好把青鸞国这座渡口逛了个遍。陈平安给了画卷四人每人一枚小暑钱,由著他们自行购买物件。山上神仙钱,有“千百十”的说法,一枚雪钱价值世俗王朝的千两白银,一枚小暑钱可就是十万两白银。拿著一枚雪钱,灵器法宝不用奢望,可一些討巧稀罕、手艺有趣的山上物件,买个几样收入囊中,平时拿出来养眼怡情,还是不难的。
与画卷四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渡口一处名声最大的地方碰头,陈平安便带著裴钱逛自己的。在渡口买东西,类似青蚨坊这样有高人坐镇的地方,捡漏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价格相对昂贵。而一些个没有落脚地的包袱斋,才是最让人凭眼力碰运气的。这些人多是山泽野修散修,四海为家,或是喜欢从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阀子弟手中低价收取宝贝,或是自称宝贝出自家族祖上、师门祖师中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手,卖东西的路数大致就这么些,买家不用计较这些。陈平安当年跟走南闯北的大髯豪侠徐远霞,学了不少门道,后来姚近之解释的“笼中对”,其实也属於这个行当。
裴钱涉世不深,对於各色店铺里无奇不有的神仙字画、灵宝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钱有一点好,喜欢收东西,来者不拒,被朱敛讥讽为小饕餮,但她不喜欢钱,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馋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几眼,看过了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是她暂存在店铺而已,绝不会打开那只桂夫人赠送的被她用来当钱袋子的小香囊。
陈平安则一向不会大手大脚,所以跟裴钱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十几家铺子走下来,都没往外掏出一枚铜钱。
半路遇上个包袱斋,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脚汉子,自称姓刘,让別人称呼自己刘杆子。他见著了一袭白袍、背负白鞘长剑的陈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这人长得老实,说话却不拙,说他家祖父是文景国的大將军,文景国亡国后,皇帝陛下逃难途中毙命,遗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宝之一的螭虎钮玉璽,被他祖父捡到带入了民间,如今青鸞国一位大仙师已经集齐了十六宝,就只差这枚“凝运神宝”了。收藏这行业,“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务,所以这枚“说不定还蕴含著国运龙气”的重宝,价值连城。
刘杆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远,一是一看陈平安就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脾气好,不赶人,反而听得仔细,再者刘杆子的生意再不开张,就有大苦头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给他糊弄过去的那道年关,关係著三枚小暑钱,能买他好几条命了。按照规矩,今年正月一过,如果再没有冤大头上鉤,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真会死人的。
为了卖出些东西,刘杆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身为三境练气士,厚著脸皮跟了一路不说,还主动给陈平安介绍起了渡口风物。
青鸞国边境上的这座仙家渡口,名为蜂尾渡,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镇。此地名源於这里歷史上的一位起於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他以山泽野修的身份,凭藉大毅力大机缘躋身上五境,种种神仙事跡流传半洲,在宝瓶洲野修散修之中,极负盛名。此人祖宅位於一条名为夹蜂小道的巷弄,渡口又刚好位於巷弄尽头,后世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渡口位於三国接壤处,而为了爭夺这条巷弄和这栋祖宅的归属,数百年来,青鸞国唐氏与两大邻国用笔桿子和刀子,在纸上和沙场上,打了无数场架,不过三方达成默契,战事不会波及渡口,为此观湖书院专门派遣君子贤人,数次斡旋此事。
刘杆子说渡口有一种世间独此一份的水井仙人酿,一枚雪钱一小壶,青鸞国达官显贵最喜欢用来摆阔。陈平安还真就在一家街角铺子买了一壶井水酒,跟掌柜要了两只白碗,落座后笑著伸手示意刘杆子一起坐下来喝酒。刘杆子本想著站在一边扮可怜,说不定公子哥起了惻隱之心,就买走了他那些破烂家当,但实在是肚子里酒虫子作祟,便坐下来喝起了酒,一边喝心里一边埋怨自己管不住嘴,要是贪杯喝醉了,这桩买卖多半也就黄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当是一碗断头酒来品尝。
陈平安跟刘杆子碰了一下酒碗,笑问道:“既然这枚玉璽值钱,又有仙师苦等著它补齐文景国十七宝,为何不直接登门售卖?”
刘杆子早有腹稿对付买家这类问题,满脸苦笑道:“那位地仙,修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钱没命啊。”
陈平安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山上神仙,说是修道,可这个道,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样有杜懋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不一样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至於那拨在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练气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沦为千里送人头的下场,一旦伏杀了他和陆台,如今可就真阔绰了,有了这份財力,说不定世间就要多出一两个金丹境地仙。
刘杆子大概是觉得再不下点猛药,就要错过这位不差钱的外乡子弟,於是放下了酒碗,低声道:“其实我那祖上是文景国大將军的措辞,是为尊者讳,我拿来骗人的,我爷爷其实是文景国京师安乐坊的坊丁。安乐坊最早是皇室饲养奇珍异兽的地方,后来財力不济,荒废了,就用来安置犯错后贬黜出宫的宦官、宫女。文景国的亡国之君,年幼时就在藏污纳垢的安乐坊长大,小时候经常受我爷爷照顾,后来飞黄腾达,从一个藏在外边的私生子,不知怎么的就当了皇帝。他还算是个念情的君主,之后对我爷爷十分礼待,京城被云霄国大军攻破后,又逃到了安乐坊。我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总之最后就从爷爷手上传下了这枚玉璽。爷爷临终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將玉璽交给文景国后人,不可视为自家物件……”
说到这里,刘杆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悲嘆道:“我这不肖子孙啊,对不起爷爷的临终嘱託,也对不住那个传闻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国太子。”
刘杆子嘴唇颤抖,眼睛里有泪儿,哀求道:“公子,你行行好,就买了这枚一国重宝的玉璽吧,我以后好买酒求醉装糊涂,不用每天对著它,愧疚到死。”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刘杆子犹不死心,又道:“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笑道:“我这人没有偏財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刻闭嘴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