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薛渊阻挡视线,偷袭之人露出了真容——一个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著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拋,丟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竟是笑脸儿钱塘。隨后,周肥又隨手丟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他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你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可你如今是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別说躋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你在这藕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著,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周肥身后隔著一段距离站著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如杨柳,有人体態丰盈像秋天的饱满稻穀。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將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那些女子也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著那个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肆老板娘躲在柜檯后边蹲著,陆舫就自己去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顏,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鬆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边的街上,帮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钱塘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著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好像看到了一对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种秋眼中只有陈平安:“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他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錮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气机波动。他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种秋的“閒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躋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陈平安虽然第一次感触不深,但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的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钱塘的诡譎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地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畔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泄,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於种秋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神人擂鼓式迎敌,爭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神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藉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点到即止,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砰然倒飞出去,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鬆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傢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確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其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著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並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又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別怪我翻脸……”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弓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