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点金石声毫无徵兆地响彻广场,之后是一连串的敲击声响,细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脸色微变,腰肢拧动,迅速飞离石碑顶部。白衣红剑,一红一白,围绕著那棵绿意浓郁的古柏旋转向上,似乎在躲避什么。女子已经刻意与碧玉鐲子拉开约莫两丈的距离,这样既能够隨心驾驭,又能够避免被误伤。
是飞剑!少年竟是一名能够飞剑杀敌的剑修!
什么木剑什么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杀招,是那把尚未显出真身的阴险飞剑!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縝密且歹毒!难怪能够成为练气士中最难修出结果的剑修。
听著那些连绵不绝的声响,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鐲子再有灵性,也经不起一把飞剑如此欺负。
名为“冰糯”的鐲子是老祖宗亲自赐下的一件上等灵器,並不以坚韧牢固见长,主要还是为了抵御那些所谓正道仙师出其不意的杀手鐧。毕竟老祖早有预言,此次密谋夺取彩衣国的镇国之宝,必然是一场伤亡惨重的血战,名门仙家的练气士廝杀拼命的胆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术神通和代代相传的法宝层出不穷,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暂时无法推算出那把飞剑的轨跡,又不敢收回鐲子,这让她愤懣至极,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鐲子就此崩碎,那么这趟彩衣国之行,不说其他盟友,她是註定要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论功行赏,她拿到手的奖励,恐怕还不如这只鐲子值钱。
白衣女子一头青丝疯狂飞舞,露出真容,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场的彩衣女子!她当时不知让多少胭脂郡男子惊为天人,只恨无法搂入怀中怜爱一番。如此说来,那个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至少是主谋之一。
但是这伙人如此招摇过市,彩衣国就没有一个修士看穿真相?站在广场上的陈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將槐木剑收回木匣,习惯性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气极反笑,衣袂飘飘,露出手腕和脚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边的“娇躯”也是如此光景,唯独一张脸庞血肉俱在,而且美艷异常。
原来是一名枯骨美人……不对,是枯骨艷鬼才是。
大致確定了飞剑无法突破鐲子近身纠缠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贼先擒王,先宰了那个少年郎再说,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本来还想著逗他玩一会儿的,哪里想到是这么个扎手的硬点子。剑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种虚无縹緲的大剑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剑仙,在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头就都得死!
无形之中,城隍殿外的这座小广场分割成了三处战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正在一点点消耗两尊泥塑神像的魔气,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无论两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镇妖符显化出的宝塔上闪电交织,如雷部天君手持电鞭鞭笞邪祟,始终稳稳地將它们压在其中。
再就是陈平安请出山的飞剑初一,这次总算不讲究离开养剑葫的排场了,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鐲子护身,帮她挡下了一剑穿透头颅的灾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还是像顽劣稚童般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陈平安的心意,专心致志纠缠那只碧绿鐲子,打铁似的,一下一下。它还故意放慢了飞掠速度,每次牵扯著鐲子的运转范围。
杀机重重的白衣女子决意要先解决掉陈平安这个“剑修”。她手持鲜艷欲滴的猩红长剑扑杀而下,在此之前,向两座侧殿怒喝一声,早已蠢蠢欲动的阴物女鬼蜂拥而出,一时间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全部涌向孑然一身站立於广场之上的陈平安。
手脚都系掛银色铃鐺的少女本想入场救援,却被陈平安在第一时间就以眼神示意別掺和。少女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站在第一处战场,只是手舞足蹈,不断摇晃出阵阵清灵铃声,竭尽全力,让金色朵不断飘出大殿屋檐。
对於陈平安来说,少女能够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他的双手迅猛一抡,双臂拳罡汹涌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传授的那一招云蒸大泽式。瞬间外泄的充沛气机震盪四周,十数个衝出侧殿的狰狞女鬼顿时被一扫而空。她们本就头顶烈日,加上这一拳走的是一夫当关的跋扈路数,无异於雪上加霜,她们长如手指的尖锐指甲根本无法靠近陈平安一丈之內。
陈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他身体后倾,脚尖一点,顿时倒掠出去数丈,躲过白衣女子飘落下来的那一剑。白衣女子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脚尖甚至没有触及地面,凌空一点,身体前倾,追隨陈平安,一剑直直刺出。
但是在这个间隙当中,陈平安又是双拳一抡,摆出先前那个古意无双的拳架,一下子又將十数个乱窜阴物恶鬼当场打得魂飞魄散。
满头青丝肆意飘拂的白衣女子厉声道:“你真是该死!”手中长剑只差几寸就要刺入陈平安心口。
陈平安脚尖一拧,学那小街一战的马苦玄,身体如陀螺般旋转开来,恰巧躲过了那一剑不说,还趁机欺身而近,一拳砸向白衣女子的侧脸。后者竟是能够瞬间化为白雾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现在数丈外,五指一扯,没有跟隨她一起消失的猩红长剑旋转半圈,割向陈平安的胳膊。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用掉最后一张方寸符,剎那之间就再次来到女子身侧,一身磅礴拳罡如烈阳,让那白衣女子痛苦尖叫一声,顾不得牵引驾驭远处那把长剑,故技重施,再次白雾繚绕,飞快消失。
陈平安脸色沉毅,心中默念:初一!
虽然不情不愿,飞剑初一还是脱离原先战场,一抹白虹划破长空,直刺刚刚现出原形的白衣女子。碧绿鐲子与猩红长剑在她第二次消失的瞬间本就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滯,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联繫,便有些犹豫不决。当飞剑初一刺向她眉心处,她终於彻底惊慌失措,双手护住脸庞,一头青丝疯狂倒卷,遮覆在脸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飞剑安安静静悬停在她眼前,没有继续前冲。但是,她后脑勺一凉,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匪夷所思,僵硬转头,痴痴望向那个冲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剑修也就罢了,为何会有两把飞剑?又为何假装是一名纯粹武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即便她已经被飞剑十五从后脑勺一穿而过,陈平安仍是没有半点掉以轻心,再也不管那些阴物的纠缠,任由她们近身出手,只是以最快速度来到白衣女子身前,乾脆利落地使出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后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最终炸裂开来,空中飘落一张绘有女子体態的黄符。猩红长剑坠落在地,那只碧绿鐲子如同迷路之人,在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不停缓缓旋转。而她一死,那些阴物顿时失去了主心骨,纷纷躲入两侧殿內,相当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经被太阳曝晒得彻底消亡,这次侧殿內再没有嫵媚笑声传出,而是转为一声声呜咽。
陈平安站在原地,既没有著急去逮住鐲子,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黄符。他环顾四周,见再无异样,便拍了拍养剑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陈平安仔细凝视著那张黄符,拈出张山峰赠送的另一张邪气点火符,放到黄符附近晃了晃,点火符只烧了一角就不再燃烧。陈平安这才將那张黄符拈在指尖,发现它不是普通的黄纸符籙,质地极为细腻柔滑,而且韧性绝佳,估计都不怕青壮男子的用力撕扯。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將这张美人符籙收入方寸物中。那只碧绿鐲子也主动黏上来,陈平安一手持点火符,发现没有半点动静,就顺势握住鐲子,一併收入囊中。只是去捡那把猩红长剑的时候,点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烧殆尽,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这把剑肯定能卖不少钱,但是他更担心贸然收入方寸物会不会给飞剑十五造成影响。最终陈平安拿起长剑,左右张望一番,抬头看著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脚尖一点,掠向古柏,暂时將长剑藏在高枝树荫当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这位神仙……”
陈平安低头望去,少女指了指脚边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经轰然倒塌粉碎,堆积出一个尖尖的小土堆,有几块银色碎片在泥土当中熠熠生辉,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就那么安安静静飘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泽略微暗淡之外,並无半点损毁。
另外一处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於武將神像手中的铁鐧在雷电之下消融殆尽,文官神像那边除了金色镇妖符、银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铁官印没了,却多出一只古朴无华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陈平安心中泛起惊喜,迅速飘落下去,先將两张金色符籙和总计六块银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后小心翼翼提起那只散发出温暖气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轻轻握住,陈平安都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但他只將这不知装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並未藏入方寸物。
一旁少女始终瞪大眼睛,死死盯著这个斩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剑仙”。暗中教她仙术的师父说过,世上有许多修道大成、顏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遥仙人,全然不受天地拘束。
今天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就数眼前这个看著是少年郎模样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比如说,天底下还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籙?她的师父虽然是大半个江湖中人,小半个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讲过不少,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陈平安对少女印象不错,一边走向城隍殿正门,要以神人擂鼓式彻底打破术法禁制,一边转头轻声问道:“这里很危险,早先为什么要进来?”
哇,神仙跟我说话了!关键是还挺和气。少女开心极了,晃了晃手腕,铃鐺声悠扬响起:“神仙老爷,我身上这四盏铃鐺能够保护我的,师父说过,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杀我,我也能支撑一时半刻。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这种涉及法宝秘密的事情,別对谁都说。”陈平安赶紧摆手,打断少女傻乎乎的言语,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离开吧,而且最好马上出城。”
少女摇头道:“我爹娘都在城里,我哪里都不会去,我既然学了仙术,就要保护他们。”
陈平安只得作罢,不再勉强,只是让少女躲得远一点,然后开始对著那道秘术禁制迅猛出拳。第二十一拳之后,“冰面”砰然炸裂,黑烟翻滚,其中夹杂著无数哀號、幽怨、愤懣和仇恨情绪,陈平安全部以云蒸大泽式的激盪拳罡將其清扫乾净,偶有漏网之鱼,也有后边的铃鐺少女帮忙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