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只说阿良是他朋友,发现春水还在等待另外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灵光一闪,笑道:“他跟我们大驪北岳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两名少女顿时豁然开朗,春水拉著秋实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一起告辞去往正厅,把观景台让给陈平安和那个不速之客。
秋实在跨出书房门槛后轻声问道:“姐,要不要知会马管事一声?”
春水摇头道:“不用。別画蛇添足,如果马管事觉得这份关係可以运作,肯定会大张旗鼓。那个男人如果真是大驪北岳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爷可能会相谈甚欢,但是多半会嫌弃咱俩不懂事。你想啊,谁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
秋实听出了言外之意,闷闷道:“姐,你是不是想离开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温柔,笑著拧了拧妹妹的精致耳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后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报答一些宗门的养育之恩,否则成天给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迭被洗衣,总归不是个事。难道你忘了,我们也是练气士啊。”
秋实满脸发愁,趴在桌子上,哀嘆一声:“姐,反正我听你的,我懒得想那么多。”
观景台上,陈平安问阿良:“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声:“对啊,一个臭不要脸的傢伙,是道教里头除了道祖外最能打的一只老王八。我呸,仗著天时地利和护身法器而已。没事,我这就回去还他一拳!”
陈平安积攒了一肚子的心里话全部被嚇了回去。
阿良走到栏杆旁,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嘖嘖道:“小子,这才几天没见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风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气话:“有空常下来玩啊。”
阿良吃瘪,没好气道:“你大爷啊……”没你小子这么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我阿良就只有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个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无数头化外天魔。
只是这些內幕,阿良没好意思说,毕竟当下一拳是输了,他阿良可不是那个老秀才,没脸皮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切等他打贏了对手再说!到时候就只跟这小子说一句:想当年我打得一个掌教老道屁滚尿流,陈平安,真不骗你,我阿良从不吹牛。
话说回来,那个臭不要脸还真笑纳了“真无敌”称號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惯归看不惯,打起架来,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没带剑,就也捨弃了那把四大仙剑之一的神兵利器,两人就纯粹以拳头和道法过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处,一边相互打架,一边斩杀天魔,確实痛快!迟早有一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认“真有敌”才行。
阿良瞥见陈平安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哈哈笑道:“哟,如今还会喝酒啦?”
陈平安点了点头:“还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点。”
阿良瞥了眼天上:“陈平安,咱们还能聊一会儿,你挑重要的说。”
陈平安大致说了近况,阿良伸出大拇指:“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这趟江湖,好好走著。赶紧变得更强,將来来天上玩。人间很好,但天上强敌如林,也很精彩的!”
陈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虽然背著剑,可还没开始正式练剑。”
阿良咧嘴笑道:“练拳到了极致,就等於是在练剑,莫著急!”
陈平安欲言又止,阿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这么想,石拱桥老剑条一事,最早確实是齐静春捎了消息给我,但是之后他又反悔,说另外选了一个比我更合適的人。我倒是不生气,齐静春什么脾气,天底下我最清楚。但就算不生气,我还是会奇怪啊,是何方神圣,能够让齐静春这个榆木疙瘩开了窍?所以才有了后边我们那次相逢。事后我也就释然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们小镇那座石拱桥,她也不一定会选我。当时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说了『囊中之物四个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陈平安呆呆的:阿良也会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张脸庞都挤在一起,像是把一团和煦阳光折迭了起来,开怀大笑道:“怎么,还不允许我吹一次牛啊?就像这次我给人一拳打落人间,丟不丟人?丟死人了!但我阿良还不是来见你陈平安了,为啥?”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强者不在於什么无敌,而在於活著,输得再惨都別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够站起来,再次愤然出拳出剑!”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过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悬山,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阿良砥礪剑道很多年,你以为次次都风光无限,所向披靡吗?绝对不是的,给人撵得比丧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数多了去了!当然了,单对单廝杀,我阿良不惧天下任何人,但扛不住那些个大妖臭不要脸地围殴老子呀,我就该跑跑,该骂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后偷偷杀回去,摘了头颅,扬长而去,把大妖脑袋往长城那帮小兔崽子面前一丟,都不用我阿良说什么,一个个就已经嗷嗷叫了。你是不晓得那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难为情的……”
陈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后这个,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尷尬道:“看破不说破嘛。”
一时间,有些沉默。
阿良抬头望向西边天幕破开的大洞,那里正在缓缓合拢。
陈平安突然高声问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著!哪天等你走到了剑气长城,如果有兔崽子拿这桩糗事笑话我,你记得告诉他阿良保证很快就会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个人砸入青冥天下!”
他轻喝一声:“去也!”鯤船剧震,缓缓下沉十数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势头。
上空传出一阵轰隆隆声响,然后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鯤船练气士都望不见的顶点,爆发出一阵声势更加惊人的炸裂声,以至於数百里云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这么彻底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东宝瓶洲与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响,便一鼓作气掠过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盘腿坐於虚空之中的金甲神灵睁开了眼。路过黄河小洞天外的彩云间白帝城时,有一个魔道巨擘立於城头,望向一闪而过的身影。如此反覆,在天幕併拢的前一刻,阿良来而復去,就此破空而去。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久久不愿挪步。
阿良无敌不无敌暂且不好说,瀟洒是真瀟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