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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捕蛇鹰(第10页)

陈平安愕然转头,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縹緲的齐先生。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神復归坚定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鬆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陈平安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一团污秽如墨跡。原来某人在陈平安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齐静春自嘲一笑,如今他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鬆手的陈平安,问道:“你在內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乾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鬆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隨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鬆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髮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儘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齐静春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隨其后,其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灵、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他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於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齐静春並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註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多年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確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艷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陈平安的心,遂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倖活下来的道侣,也有的在並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驪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驪皇帝的『渊字,又做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陈平安,终於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陆沉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著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於你的那只本命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號,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於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於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鬱闷来著。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他大概是忘记了左手的糟糕情况,弄得满脸血污,又实在捨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陈平安,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於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爭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內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誌。”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別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別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的,更不是我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於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牴触,双方明爭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陈平安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別人灰飞烟灭的时候,虽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著別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道的符籙,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於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嘆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於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加速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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