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內,陈平安与隋右边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动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因为你那次对我动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四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道:“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著杀掉你。至於魏羡为何明明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別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了半句谎,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至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陈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苻畦开始独自拾级而上那座登龙台。
苻家元婴老祖並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了一位元婴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阳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爭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打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这才是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著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在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上,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著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波,苻春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並不生气,反而隱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於那个姜氏嫡女,苻南华和她风风光光拜堂成了亲,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谈话结果,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並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內,除了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外,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还杵著一个教习嬤嬤——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嬤嬤的一记凌厉眼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討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嬤嬤那边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酒的钱,也是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於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此时,登龙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儼,並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轻鬆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桐叶洲南边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儼,到底只是因为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著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差点將府邸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扬,全无半点颓態,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丟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眾嘛,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而且这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篤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还是性情优劣,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或多或少都象徵著家族顏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