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破碎后坠地的驪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紊乱气运。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著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滯,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然后身形如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滯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心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她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坐尸,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正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施展著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而门槛那边的赵姓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嬤嬤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內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在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著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宝几乎尽毁的年轻人,他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高大女子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著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额头,对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越发心虚,哀嘆一声,看也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顾自地来到墙壁边缘,忍著心中怒火,问道:“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现在却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个縹緲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掛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却是全然无动於衷,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掛“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但是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就是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嘆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一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这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內幕。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討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於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並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说,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著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著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著,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问道:“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对杜懋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只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道:“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的。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的。
能够躋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儒士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鬍子瞪眼睛,骂道:“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著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於事的狗屁学问,进了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又嘆息一声,道:“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气壮道:“我就当著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道:“你把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瀺討教过,结果如何?崔瀺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偽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並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復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厚著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著?『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著?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