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秋笑道:“陈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现在城头,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为了。”
说到这里,种秋转头望去,心中嘆息:不是说好了万事不管吗?
陈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
这些天,莲小人儿一直蜷缩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发香甜,陈平安也就没有穿回金醴。进了屋子,发现小傢伙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换了一个睡姿,陈平安帮著卷了卷金醴衣角。而后又走出去,见枯瘦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著柴房门睡著了,睡梦中还皱著眉头,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他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著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现,站在他身边,开门见山道:“你既然背了陈清都的这把长气剑,我就破例让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进入藕福地。至於你为何而来,我当然算得出来,只是要我帮你重建长生桥,难是不难,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他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听说了你与那个孩子的一番话,关於对错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关係了。毕竟老秀才的顺序之说,天底下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一笔糊涂帐,也好意思误人子弟!”说到这里,他又冷笑,“所以我决定稍稍提高一点门槛,才有那桩围杀之局,並且让丁婴禁錮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济死在这边,那么长气剑留下,我倒也不会太为难你,至多將你留在这里几十年,怎么来还是怎么回,不用担心神魂体魄。我与老秀才不对付,还不至於拿你撒气,只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
陈平安苦笑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来有个阴阳家的高人,还是挺高的那种,一次出手,模稜两可,刚好踩在我的底线上,我便忍了他,不与他计较。可他那个天生阴阳鱼体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两次附身樊莞尔,试图提醒你,告诉你离开藕福地的方法,我便將你身上其余两件法宝废了。”
陈平安问道:“是那座纸人镇,以及……北晋国?!”
老道人笑道:“你总算还没蠢到家。这两处皆是那人的手笔,挺有意思。至於他为何愿意出手,你曾经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是发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惧,比生死更甚!
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间。陈平安这种畏惧,是那种好像置身於白雾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悬崖,有个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观。
那个人,陈平安直到现在才真正记起来,是上次在飞鹰堡擦肩而过的憨厚汉子,汉子还对他咧嘴一笑;更是那个在自己小时候贩卖葫芦的汉子,那个笑眯眯的好人!当时他在飞鹰堡就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记不起来。
陈平安记住的不是这个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种笑容。
从驪珠洞天,再到桐叶洲。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老道人问道:“终於记起是谁了?那么想明白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想明白了。为何他会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进入这块他管不著的藕福地,只不过忌惮老前辈,不敢明目张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声:“比蠢笨好了那么一点。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那人如今对你並无恶意,否则就凭你那运气,哪里能找到莲小人儿。”
他又问:“我破得此局,別人当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现在才知晓真相,不奇怪吗?”
陈平安摇摇头,毫不犹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会不奇怪,但终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种不奇怪,可这趟藕福地走下来,联繫两次出门远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点头道:“那现在就是有点小聪明了。”
陈平安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藕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应该先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南苑国。”这次他没有卖关子,“等到南苑国京城事了,我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悬在空中,没有去喝,实在忍不住,壮著胆子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本老前辈道法通天,很是无聊嘛。”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將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他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著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著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著,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傢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嘰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的那个带著两个徒弟的目盲老道人玄穀子,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將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说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没有,如果夫子还是没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里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小女孩討价还价问道:“能不能吃过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小女孩凝视著陈平安的侧脸,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著墙根绕过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天,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著那个还在走路的傢伙大口喘气道:“还没开门呢,我问过一位大婶啦,说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嚇破了胆,近期都不开门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小女孩哭丧著脸去了灶房,提了个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丟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著院子,她翻了个白眼,齜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个人,双手提著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小女孩还是贴著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寧可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於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