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烧笑道:“不然將山庄的小雪钱全部给你?否则就不合规矩了,我心里会有疙瘩,又欠钱又欠人情的。至於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由著他自己折腾去,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下次我来山庄,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烧嘖嘖道:“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是你小子说的;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还是你说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轻鬆愜意地喝了口酒,再无顾虑,也无负担:“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就只管还钱还人情,一口气还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都不来山庄喝雕酒吃火锅。”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只得无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教我烧瓷的师傅说过一个道理,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
宋雨烧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陈平安赧顏道:“意思就是说关係好了,给朋友送一头牛都没事,但是做买卖,一根针的钱物往来都得记在帐上。”
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书上是不会讲的。在彩衣国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话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没错了。
宋雨烧开怀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儿,你以后一定会很有钱!”
陈平安双手抱拳,笑容灿烂:“希望希望。”
宋雨烧笑著起身:“山庄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镇,请你吃顿火锅,之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个渡口。”
陈平安点点头,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过一身洁净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其上已经画好符籙,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少年以一只酒杯將其压住。
当初两人离开战场,陈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钱,不过是想著让老人安心罢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再过百年千年,还是如此。
吃亏是福,贪便宜是失便宜,这些道理,书上是讲过的,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
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两人在院中碰头。陈平安的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刚好还剩下一坛,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著。老人让陈平安帮他拿著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离开小院后,白髮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对陈平安抱拳笑道:“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从今年起,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专门为陈少侠酿造储藏的雕酒,保证少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
陈平安抱拳道:“绝不客气!”
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庄主,真是跟之前数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所以这梳水国的江湖,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间与负责那栋院子的两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宋雨烧与陈平安到了小镇,朝廷安插於此的谍子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他们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四人还是在二楼吃起了火锅。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號,酒楼掌柜有些拘谨,被老人一顿口头禪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才恢復了几分自在。张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场,只好边吃边流泪。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说喝酒能解辣,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烧也喝得有点多,他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举杯不停,还跟陈平安嘮叨了许多心里话,有的没的,想起了什么就隨口聊:“陈平安啊,讲道理这件事,不是一件討喜的事情。女孩子不爱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难混,一肚子憋屈窝火,临了还要听人嘮叨,你说烦不烦?道理不对也就罢了,明知对了,自己却做不到,岂不是更戳心窝子?”
陈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经有些舌头打结,反驳道:“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烧说:“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陈平安,你是个好人……”
陈平安满脸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烧一拍桌子,幸灾乐祸道:“你个哈(傻)儿!成个屁,你俩关係铁定黄了!”
陈平安呆若木鸡,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酒足饭饱后,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別。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的宋凤山,默默出现在宋雨烧身旁。宋雨烧望著远方,嘆息一声。
宋凤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他是?”
宋雨烧打了个哈哈。
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懣,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烧在那只包裹里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將近两千枚小雪钱,一枚也没给山庄剩下。
陈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劝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时候脚步摇晃,满身酒气,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还是太嫩了。
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於陈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显沉闷。而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態与前次有著天壤之別,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三人关係越发瓷实。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一次露宿山巔时,徐远霞喝著酒都说了一些。而张山峰也颇为难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他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说到他的师父火龙真人时,脏话连篇,大骂不已。虽然嘴上不留情,年轻道士的脸上却满是怀念,膝盖上横放著那柄桃木剑,说到动容处,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其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远霞开玩笑说:“咋的,你那师父隔著一个洲,还能听到你的埋怨?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
张山峰悻悻然说道:“什么天师,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神洲,天天念叨著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謁祖师爷,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最长一次,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个月的大雪,老傢伙就立於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等到风雪彻底消融才醒过来。在那之前,门內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要跟隨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给打了水漂。总之,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师兄弟们怨声载道。一次次旁敲侧击,老傢伙全当作耳旁风,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但是他只提了家乡那座驪珠洞天,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
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他如果真敞开了说,借著酒劲,关於齐先生,他能跟两个朋友说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