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依旧高坐白玉椅,神游万里。
寒食江神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神通驱散满身血跡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龄婢女,无论是寒食江的落水鬼还是活人,都已被他解决乾净。
君不密则失臣,事不密则失身。寒食江神威震黄庭国北部十八条江水,將这片小江山打造得铁桶一般,这么点道理,当然深有体会。
大水府邸的军师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无生气的泥菩萨。那只身材臃肿的拦江蛤蟆神色萎靡,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这桩惨案给嚇到了。
大驪竹叶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著渐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多少年没有这般痛快了?他这副腰杆如果再弯个几年,真就要彻底习惯给人当走狗孙子了,估计哪怕大驪的铁骑碾碎了黄庭国疆土,他也已经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个叛出灵韵派的修士虽然没死,可是已经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幸运儿活了下来——正是那两个出身迥异的年轻剑修。崔东山先前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堂上还有两头灵韵派修士留下的畜生,他二人如果能够在不用佩剑的情况下,只以本命飞剑各自斩杀一头畜生,就可以从此成为大水府的真正贵客。
崔东山甚至答应他们可以与寒食江神称兄道弟,这份殊荣,无疑会帮助两人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黄庭国北方炙手可热的权势角色。尤其是那个伏龙观练气士,之前不过是掌门真人的爱徒之一,从今往后,多半是內定的下一任掌门,无人敢爭。
两名剑修皆是三境巔峰,本命飞剑的威势还十分力弱气短,与两头畜生的廝杀险象环生,只能算作惨胜,都负伤不轻,好在本命飞剑折损不多。
崔东山怔怔出神,无人胆敢打扰。
可总这么冷场也不是个事儿,寒食江神只好轻声问道:“真仙?”
崔东山回过神,看了一圈,对两名剑修说道:“既然贏了,就说明你们有资格继续行走大道。先下去养伤,大水府会给你们最好的丹药,以及提供炼剑所需的一切材料。那个野路子剑修,你以后就在大水府当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於伏龙观的剑修,你回去后,告诉你那个贪財好色的师父,伏龙观升宫一事,从郡州两级官场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几位朝中阁老都会帮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两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地告辞。
崔东山转头对唐疆道:“回去后不用画蛇添足,你和其余谍子死士继续蛰伏便是。”
唐疆迅速起身领命,刚要离去,只听那白衣少年没好气道:“就不晓得顺手牵羊,拿走几张桌子上剩下的大水府金玉液?”
唐疆有些犹豫,崔东山不耐烦道:“就当是大驪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唐疆那张毫不出奇的脸庞上没来由绽放出一股异样神采,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跨过门槛后,背对著主位上的白衣少年,这个男人高高抱拳,始终不敢转身,红著眼睛望向远方,朗声道:“这位大人,大驪从不欠唐疆分毫!哪怕只能远远看著我大驪蒸蒸日上,国势鼎盛,嘖嘖,这份滋味,好过那金玉液何止千百倍!”
崔东山笑骂道:“哟呵,这马屁功夫还真有点炉火纯青啊。只可惜老子不吃这一套,滚滚滚。”
门槛外,那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大驪男人,在异国他乡,脚下生风,放声大笑。
崔东山望著空落落的大堂,说道:“我姓崔,来自大驪京城。”
蛤蟆精一脸茫然,寒食江神微微发怔,只有军师火速起身,恭谨作揖道:“拜见国师大人!”
寒食江神满怀震惊,心悦诚服道:“原来是大驪国师亲临寒舍。”
后知后觉的拦江蛤蟆再一次匍匐在地,只管磕头,砰砰作响,诚意十足。
崔东山问道:“那名魏姓郡守有无隱藏的背景?將来会不会成为一块拦路石?”
寒食江神摇头道:“那魏礼只是黄庭国南方寒族出身,官场上並无大的靠山,否则也不至於在本郡与我如此虚与委蛇,只能拗著自己的那股子书生意气来奉承大水府。”
崔东山一手托著腮帮,一手屈指敲击椅把手,缓缓道:“大驪之前吞併北部各国,讲究一个势如破竹,不降者杀无赦,宋长镜率军屠城、挖万人坑的事情没少做,这是立威。可是接下来南下就不能这么一味痛快了。黄庭国是第一个较大的拦路石,所以不能搞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毕竟整个东宝瓶洲观湖书院以北、大驪野夫关以南的王朝邦国都盯著事態的发展呢。魏礼这种忠臣孝子以后会越来越多,关键就看是魏礼这拨人占据一个国家的庙堂要津更多,还是那位別驾之流更多了,不同的情况,大驪边军的攻势就会有轻重、急缓之別。”
堂下军师微微点头,崔东山突然望向他:“你来评点一下魏礼。”
军师笑道:“魏礼很聪明,又不够聪明。如果真的足够聪明,就不会在之前的风波里试图捣糨糊两边討好,既想著良心上过得去,又想著官运亨通。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至少在我大水府辖境內不会有。”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战战兢兢的灵韵派叛徒:“此人被我稍稍威逼利诱……”
崔东山打断他的话,笑道:“稍稍?这话说得轻巧了,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可不是谁都能够像你隋彬一样对旧国忠心耿耿,铁骨錚錚,大义当前,慷慨赴死,不但自己死,还要拉著全家人一起死。”
隋彬脸色如常,抱拳道:“国师大人谬讚了。”
崔东山抬抬手,示意隋彬继续先前的话题。隋彬娓娓道来:“本郡作为大水府的老巢,这几百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比如我们暗中让大水决堤,致使某郡发生旱涝灾害等等,不但那姓魏的心知肚明,之前那些刺史和郡守其实未必就没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铁证,加上忌惮水神老爷的威势,这才一直相安无事。只说那郡守官邸的档案库,走水了很多次,大火烧掉的东西,上边写了什么內容,反正我们大水府肯定是不愿意公之於眾的,倒不是怕什么官府围剿,只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寒食江神,微笑道:“咱们老爷,还是爱惜羽毛的。”
寒食江神气笑道:“你这隋彬,就这么挖苦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你的残余魂魄游荡在河水之上,若不是我將你的阴魂收起,重塑身躯,你这会儿都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隋彬不过是笑著做出討饶状,竟是半点不怕一方水神的滔天威势。
他弯腰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这才重新说道:“那魏礼有野心又有本事,靠自己走到郡守高位,还愿意低头隱忍,这样的人,一旦脱离掌控,当了刺史,以后入京高升为一部主官,尤其是礼部,成了黄庭国皇帝的嫡繫心腹,加上早年在地方上积攒了一肚子委屈,就不怕他一发狠,矛头一转,对准我们这座大水府邸?所以我告诉水神老爷,这种官员可以用,但只要此人心胸之中还有一口……正气,就绝不可大用。”
崔东山斜眼看著他:“好一个诛心。你如果当年不是做官,而是去山上修行,说不定有希望躋身第十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