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笑道:“放心便是,齐静春死后跟上边达成协议,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再盯著了。你以为没了齐静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个几千年都没有出过大紕漏的地方,当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视?”
老人仍是坚持己见:“娘娘还是小心为妙。”
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骚这些便是。徐浑然,这点你真得学学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说梁崧虽然是你的弟子,却青出於蓝而胜於蓝,一点也没冤枉你。至於我家叔叔故意用话刺你,说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师,徐浑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稍稍听说几句读书人的话,就喜欢乱掉书袋。”
名叫徐浑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声嘆息,心想没有娘娘你这么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与那位藩王的擦肩而过,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来。当时宋长镜虽然看著充满疲態,像是一场生死大战之后重伤未愈,可他既然敢当著自己的面,主动掀起车窗帘子,那么就意味著宋长镜极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虽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极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后,宋长镜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对於七八境武道宗师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相当於他们的一境之差。
这个面白无须的老人,享誉大驪朝野,被誉为大驪第一剑师。“师”字这个后缀,如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於宋长镜之手的天才剑修梁崧,正是徐浑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视为己出,此仇不可谓不大。
徐浑然喜好在袖中养剑,剑名为白雀。寸余长短,却杀力极大,传言瞬间可以来回飞掠百余里,剑已回袖,人尚未死绝,手段凌厉,神鬼莫测。
妇人在那张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贵人家的日子,不过还挺自在。”
怀抱长剑的年轻女子杨轻声道:“娘娘对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妇人站起身,笑道:“这话就虚偽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个孤儿,我家睦儿可称不上吃苦。”
她走到墙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禄街卢氏送给咱们的几页古书,上边记载的法术神通,歷史久远,已经不可考据,跟当今道教几大符籙派差异很大,我记得其中一页,记载了一门有趣的小法术,咒语是什么来著?哦,记起来了,试试看。”
妇人背对著门口的杨,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开门。”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妇人手中並无最重要的那张符纸,只是口诵咒语,伸出手指向前一点,然后便閒庭信步,穿墙而过,身后带起一阵轻微涟漪。
妇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么折腾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来就是吃苦的。投错了胎,你能跟谁说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开口吗?小傢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报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云霞山、正阳山和书简湖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马月了,这还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图才行。”
她转头看了眼墙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东宝瓶洲可没有这么一號人物,难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为何这个小法术依旧管用?”
她暂时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楼台,不问白不问。她走去开门,拔出门閂后没能拉开,才记起门外肯定上锁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断了那把铜锁,拉开门后,看到院门大开,她看著捧剑侍女杨和剑师徐浑然,问道:“你们就这么破门而入?还讲不讲道理了?回头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记。”
她走向院门,补上一句:“屋门的锁也换上一模一样的。”
徐浑然和杨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皱了皱眉头。
妇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脚步:“杨,你按照我家睦儿七岁时的步子大小,往右手边走上六十三步。”
杨领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妇人侧过身,面对高墙:“应该就是这里了。”
妇人看著並无半点奇怪的泥土墙壁,恨恨道:“宋煜章该死。”
她很快就恢復了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问道:“这桩秘事,当年你是听我说过的,你觉得癥结在何处,我能为睦儿做点什么?”
杨摇头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嘆了口气,有些伤感:“我家睦儿的心结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场大雨中,被一个贫贱泥腿子从巷外一路追杀到这里,掐住脖子,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气愤难平。那会儿睦儿年纪尚小,除了丟尽了顏面,肯定也被杀气腾腾的同龄人嚇得不轻。”
妇人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伸出手掌,手心轻轻贴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墙上:“第二个心结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后让我家睦儿,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龙城的苻南华见面后,对那笔交易的添头,始终下不了决心,將要杀之人从刘羡阳换成那个少年。”
杨终於有些好奇,不过侍奉这位娘娘,无异於伴君如伴虎,自然不会傻到开口询问。
妇人收起手掌,在杨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开始转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许娇憨神態,虽说已为人妇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风韵。她气呼呼道:“睦儿不过是说你陈平安生於五月初五,剋死了爹娘后,因为居住在祖宅,就连累爹娘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里,要赶紧搬出去。”妇人越说越气恼:“说几句玩笑话,算得了什么?你陈平安信以为真,因为自己愚蠢而坏了不可去龙窑烧瓷的破烂誓言,怎么就能够怪到我家睦儿头上呢?更何况你一个小贱种的誓言,值得了几个钱?我家睦儿何等金贵,白璧微瑕,这是俗世俗人的说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这个,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哪怕是能够与国同寿的上五境练气士,谁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无垢之躯?你一个市井少年,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妇人咬牙切齿道:“小贱种,真是造孽!”
一缕金色剑穗轻轻躺在胸脯上的捧剑女子杨脸色平静;剑师徐浑然对此更是置若罔闻,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后边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皱眉。
妇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时候,猛然转身。几乎同时,杨和徐浑然分別向左右两侧挪步,为妇人让出视野。
妇人此时已经满脸笑容,既嫵媚,又纯真,有种矛盾的诱人,她柔声问道:“怎么,王毅甫,你觉得不对?”
王毅甫沉声道:“虽然不知道更多的內幕,但是我確实觉得这样不对。”
妇人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卢氏王朝头號猛將王毅甫!”
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徐浑然,几乎已经看不到眼睛,一身剑气充斥於狭窄小巷,不断有泥墙碎屑摔落地面。
杨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给剑道宗师徐浑然让出更多的战场空间。她望著不远处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一条断了脊樑的丧家之犬,也敢乱吠?
这个名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卢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头等將种门庭,祖辈皆是沙场大將。王毅甫归降之前,身份相当於大驪王朝的上柱国。大驪军神宋长镜很久之前,就点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场,此人领军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个人武力极高。虽然是练气士,却拥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体魄,精通刀法,能够驾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阴神隨同作战,可谓卢氏王朝屈指可数的真正高手。
妇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浑然,不用紧张,王將军是讲道理的人,就是为人过於正直了一些。如今身处一个阵营,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的。我很不喜欢。”
徐浑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內浩浩荡荡的剑气。